这一声炸得陆离头皮发痒,他摘下荷叶,伸手挠骚,指尖传来一阵湿漉漉黏糊糊的触感,当下心底只有八个字:中气十足,非同凡响。陆离一边挠一边抬头寻声望去,只见斜对面的面点摊子上聚了一群人,人潮涌动,将那一块围得水泄不通,根本看不着里面发生了什么。
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碰撞声,锅碗瓢盆尽数被推到地上。
“妈的,我看你真是活腻了,敢在你爷爷我跟前撒野!今儿不教训一下你这个死疯子,我王老三就跟你姓。”
“哈哈哈,王老三你打得过这个疯子?”
王老三在那头抡起袖子摩拳擦掌,“呵呵,今儿就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他用力卒了一口浓痰,清了清嗓子,指着疯子的鼻子就骂,“妈的,不过就是一个死了妹子的疯子,我王老三......”
话音未落,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众人慌忙四散开来,只见道人影瘫陷在隔壁的方桌残骸上,一动不动。
正是方才那位中气十足的王老三。
陆离惊愕,不是要打人吗,怎么被人打了?
方才聚集在那块的人潮留出一道口子,陆离这才看清那所谓疯子的样貌。
那人披头散发,身高约莫八尺有余,面部干瘦,一双鹰眼如利刃一般扎在脸上,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衣角被撕刮了大口子,残片一直拖到地上沾满了泥土,他脚下踩的布鞋破了两个大洞,露出两只宽大的脚趾头,不知道是不是路走了太多磨坏了脚,脚趾前一直有血迹源源不断地渗出。那人就呆在原地,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盯着王老三,又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开始痛哭流涕,哭得东倒西歪,活脱脱一副歇斯底里的疯子模样。
王老三瘫在地上几欲吐血,动弹不得。这疯子人高马大,他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就被他往肩上一带,甩到了隔壁的摊子去。这疯子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扔他就像他喂马时扔草一样轻松。王老三躺在那里半死不活的想:好疼,娘的,真他娘的疼。他攒了一口气,冲人群那头囔囔道:“还愣着做什么!赶快扶我起来!”
人群中迅速钻出一男一女,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那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身后火辣辣的疼痛感一阵一阵袭来,把王老三疼得直冒冷汗,腰杆子都直不起来。他方才放下狠话,谁知连疯子的脸都没扇到便被重砸在桌子上,叫这么多人看了笑话,真是又气又恼,嘴里不依不饶的骂道:“死疯子,给我打死他!”
年长的妇人道:“我就说了别理他就好了,你非要惹他,瞧吧,还不是自己吃亏!”
另一个人附和道:“就是,爹,他就是个疯子,你跟他置气做什么,有辱斯文呐,真是有辱斯文呐!”
这二人便是他的妻儿,王老三一肚子邪火没地方撒,这回又被妻儿驳了面子,当下抬手便是一巴掌掀在妇人脸上。啪的一声,那妇人脸上瞬间多出五条红印,妇人顿时红了眼眶,“王老三,你又打我,你这个没出息的!”话毕,便甩开他,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年轻人见状亦是甩开王老三的左臂,怒道:“爹,你真的太过分了!有辱斯文呐,真是有辱斯文呐!”
围观的人也应声道:“过分了啊,王老三,你怎么又打你老婆。”
“哈哈哈哈哈,疯子打不过,打老婆倒是一等一的高手。”
王老三闻言怒火中烧,当即撒泼道:“我是她男人,打她一巴掌又怎样?你们谁不打老婆啊?啊?啊?啊?你说啊!就你,你说啊,你打不打老婆!??”说着就往别人脸上凑,唾沫星子飞溅开来,喷到别人鼻孔里。
那人连忙侧身退了一步,“你这个老泼皮,我不跟你说话。”
这位王老三身材矮小,踮脚仰头勉强能够到别人的下巴,更别说同那位身材高大的疯子兄弟比较了。王老三冷哼一声,又调转枪头,指着他儿子的鼻孔就开骂:“别以为去学堂念过几年书就不得了,你他娘的!还不是老子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就敢跟你老子叫板?妈的,读了那么多年破书,屁用都没有,连个秀才都中不了,都他妈多大了,还靠我养着。老子告诉你,老子还没死呢!我们老王家,还是我说了算,我现在让你揍那个死疯子,你到底听不听我的?”
王老三的儿子,名为王斌。八岁开蒙,十岁入学,寒窗苦读数十载,参加科举数次未果,别说秀才了,如今三十有四,连乡试都没过。哎,造化弄人,倒也不是他愚笨,科举考试需经层层选拔,举国的人才都去争夺那几个席位,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人才。他自知自己天分欠佳,唯有勤奋努力才能拼出一条路,但是,勤奋的人又何止他一人呢?
王斌被他骂得哑口无言,楞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他生性胆怯,鲜少与人交流,只会死读书,从小被王老三打骂惯了,自然是不敢反抗的。
王老三见他呆在原地,心中怒火更胜,他这个儿子向来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隔壁老张家的儿子,才二十几就中了秀才,那喜宴摆了三天三夜,真叫他眼红!从前不过是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穷酸货色,哪个见到他不是点头哈腰的?如今倒是不得了,一家老小都开始用鼻孔看人,哪里还瞧的上他,指不定背地里笑话过他家多少回。
他越想越气,抬手就是一掌。
王斌吓得一颤,身子往后缩去,头却不敢动弹。王老三这个人发起疯来断不能逆了他的意,若是躲了这一巴掌,后面就是拳打脚踢,他曾经执鞭子抽得王斌母子皮开肉绽,几天都下不来床。
巴掌落地,白净的脸上也多了五道红印,王斌满脸惊恐的望着他那暴怒的爹。王老三瞧他这副窝囊样子还是不解气,他眉毛一抖,再抬手,王斌这回是缩也不敢缩了,只得闭着眼等待巴掌的到来。
王老三平日里做农活惯了,虽然身材矮小,但这巴掌的力度却是十分强劲的,加上他没事就扇他妻儿,久而久之,扇巴掌便成了他的一门绝活,都不用看人在哪,抬手便是一声响,管你面皮薄厚,声落印留,这五道红印没有一个时辰也别想消。
这次,这一巴掌竟遇到了一个莫大的阻力,让他的右手硬生生的停在半空之中。真是奇了怪了,他嘴里嘟囔,再发力。这回是能动弹了,但不料他的右手居然不受控制的拐了个弯,直冲他面门袭来。
啪的一声脆响,正是王氏巴掌,五道红印赫然出现在他自己的左脸上。
王斌愣在原地,惊愕不已。
围观群众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老三怎么突然扇了自己一巴掌?
王老三自己也楞了,刚才他恍惚间,听见有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到底说了什么呢,他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
疯子见状,扑哧一声大笑起来,笑得两个鼻孔鼻涕冒泡,一大一小,鼻涕泡突然又炸了,尽数喷在王老三头顶。王老三脸上火烧一般的疼唤醒了他的神经,这回也顾不上脸上、身上的疼了,遭人耻笑,心里更疼!他气急败坏,随手抄起身边的棍棒,追着疯子就要打。
疯子也不傻,拨开人群拔腿就要跑。王老三见他要跑,眼疾手快地朝着他的方向用力一掷,棍棒脱手,恨恨地砸在他腿上,砸得他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又是哐当一声,他扑在陆离的算命小摊前。
小木桌年代悠久,陪着陆离走南闯北多年,一直坚守岗位,如今终于寿终正寝。
随着吱呀一声响,小木桌应声倒地,裂成了几片。
疯子也险些跌落地上,幸好,陆离伸手扶住了他。那是一双皮贴骨的枯手,却十分有力的拖住他下坠的身躯。疯子循着枯手的方向朝手的主人望去,是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长相普通,衣着普通,口中居然还含着一根稻草,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特别,唯有那双眼,看得人莫名生出一股好感。
他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你瞧见我妹妹了吗?”
陆离笑了笑,把他扶了起来,又顺便帮他拾去衣服上的碎屑,道:"瞧见了瞧见了,我两只眼睛都瞧见了。"
疯子呜咽一声,颤抖道:“真的吗?她在哪?我妹妹在哪里?”
那王老三此刻已经追了上来,他见疯子背对着他,心机一动,抄起地上的破木条就想砸过去。
众人暗叫不妙,看来今儿这王老三是铁了心要跟小檀较到底了。那破木条上挂着几道猴头钉的尖头,这一下下去还了得?小檀就算再高再壮也不过血肉之躯,这一下下去岂不血溅当场……
有人闭眼,有人捂眼,还有人睁大了眼要看个仔细分明。
陆离抬眸,正对上王老三那怨毒的眼神。王老三瞬间如斗鸡一般拜下阵来,一阵寒意荡遍全身,直冲脑门,吓得他跌坐地上,破木条子也掉在地上,滚了又滚,哐当哐当的声音直叫他心里发毛。方才他想打王斌的时候,有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便叫他扇了自己一巴掌,这次他想砸小檀,那个声音又对他说了一句,这回他是听清楚了。
青天白日了,竟然撞鬼了,王老三惊恐地望向陆离,“你,是不是你在说话?”
陆离眨了眨眼,答道:“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老三这回肯定了,就是那个声音,他慌忙道:“肯定就是你,那个声音跟你一模一样。你......你刚才让我扇自己一巴掌,现在又让我住手,还问我巴掌的滋味怎么样,你你你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围观的人看得一头雾水,这算命的什么时候说这话了,他不是只对小檀说了一句话吗,刚才那算命的离这里二十几米远,怎么可能对王老三说话?若是说话了,他们怎么可能都没听见呢。
王老三指着陆离道:“你们都没听见吗?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就在我耳边说的,跟他的声音一模一样!”
"王老三,你怕不是也得癔症了吧,青天白日就开始说胡话了。"
陆离也不恼,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
分明是大热天,王老三却感觉通身冰凉,一摸额头,竟已惊出一身冷汗。王老三今年五十有二,虽未行过作奸犯科之事,但也称得上一声泼皮无赖,混得不说大富大贵,也算风生水起、肆意妄为。如今在这位算命的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最怕鬼。
眼前这位让他想起了一个东西——寄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