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峰殿,此为太子昭所在之处。
吕商人有事脱不开身,干脆遣纸灯前来打探情况。
“行上”此人在虚危之分野也算得上个不大不小的谈资,无论姬妾也好,能人也罢,左右不会被怠慢了。
纸灯心如明鉴,是以纵使有人攀谈上前,也不过捡话拾趣,轻轻拨过。缂带攘上骨缥缓带,深衣托住寡淡漠然的神色,觉不出一丝热切。
身后随之而来的宋祯,指尖捏了捏。
他瞧不见纸灯的面貌,也曾耳闻其容色端方,可谓伊人。这般想,心头的异样却一分不少。
“离她远些。”
宋祯抿唇,从其身侧疾步掠过。
此事惊动者甚众,主公大怒,严令彻查。
虽未言明,几位公子怕是众矢之的:公子之争本就是光天化日之下,明眼人心明眼亮,遑论这位春秋霸主。
纸灯来时也掐算明白,待他离开方才现身。周围似乎嗅得到龙涎香的残息,却也只是指尖漏出的金沙,一息间烟消云散。
“事发在稷门,此处只见得到公子金躯。”隰焚不知何时立在她身侧,与她攀谈。纸灯诧异:“不知大人……”
“在下隰焚,久闻女公子威名。”隰焚扯出一抹和善笑容,与纸灯四目相对。
纸灯抱臂,迟疑片刻。
隰焚固然生得清俊,不过骨骼瘦削,比蒲柳还袅娜些。
似是看得明白纸灯心中所想,隰焚屈指敲了她的额颅:“如此儇旋,何不胜国之蠹?”
纸灯赧然:“是行上以己度人了,公子莫怪。”
“无妨,在下确实生的瘦了些,强说身子灵活也是讨一口气撑。”隰焚广袖抬卷,抻至近关节处,以襻博略微收紧,直教小臂的经络清晰不少,“家父年迈,听闻太子之事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在下只好前来探探虚实,好与家父复命。”
纸灯点点头:“那虚实用不着探了,太子确实遇刺了。”
隰焚苦笑,上前低了头:“是啊。”他的掌心被风涌入,撑开脖颈粗细的缺口,恍然未决地困厄未名者的咽喉。
日中已候靡草死。
闲来作伴,他二人就协同来了稷门。
稷门森然,饶是位如隰焚,也难以靠近。纸灯在稷门周走动一番,找了一家糖水铺子。
“大娘,这儿怎得乱成这样?”
纸灯笑呵呵地打了声招呼,一撩衣坐下,随口寒暄。
隰焚不明觉厉,但也紧随其后,面上笑容可亲,似是邻家的好儿子。
大娘生的俏丽,中气十足,张口便热乎:“可不嘛,这儿将将死个人,哟那场面,下辈子也不想瞅见一回!晦气的很!”
纸灯道:“那人倒是惨呐,无端遭了这无妄之灾。”隰焚蹙眉,有心解释太子昭尚未辞世,想法在心底滚了一圈,到底没说出口。
他约莫忖出这姑娘想干什么了。
纸灯与他相对,付出一笑,示意淡定。
隰焚会意,懒散地磨蹭桌面,搭起话茬:“哎大娘,那人什么人物啊,当街上就被弄个半死,真是惨啊!”
大娘手上忙活,嘴上也灵敏着,稳稳当当,两头不误:“左右是些食色性人的酒瓮,管他们作何?就算这遭不死,余下的寿数长着呢,早晚作古,活着何用啊?添乱的玩意儿。”
“哈,姑娘公子也别怨我话重,这稷门总也不安生,日头高的时候被人捻在地上,好容易入夜了,这地方没日没夜的斗乱,最恼人的时候,一觉起来摊子都毁了,齐国临海,贩盐也不是我们这些鄙薄人家的好事,朝生暮死,如何不恨啊。”
“糖水来咯。”
纸灯与隰焚接过来,道谢后,沉默相望。
末了,纸灯先一步揭过一页:“那人怎么回事,突然死了吗?”
大娘擦着手,颇有些认真地想了想:“不能吧,老婆子我就在这片,那马车经过时应当是停了一阵,哦对,在前面那枫台停了一下,不过这两天生意好做,而后什么状况……实在也记不得了。”说罢,便有主顾上门儿,大娘扬着笑忙活起来。
纸灯小口啜着,双眸失神。
隰焚见状,碰了碰她的胳膊:“太子昭怕是与人碰过面。”
纸灯“嗯”了声:“且,枫台……隰公子知道这个地方吗?”
隰焚颔首:“自然,那是一处学宫,不少公卿子弟都在其中,太子昭也在那儿温过书。在下也在此修过琴。”
纸灯偏头,似是诧异:“修琴?”
隰焚的糖水已然见底,从袖中取了锦帕擦拭:“是年少之事,为了修身养性,不得不好生锤炼。在下至今还记得那位乐工——他不亏为我大齐雅乐之首。”
纸灯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松柏之姿的少年。
虽说清瘦,骨骼间的流畅与力量却可见一斑,撑着衣裳哪怕静坐亦是不凡,像极了春日融雪,凉薄而渐生柔和,棱角被青缥压下,寸寸融缓。
隰焚自然被她的视线烫到,耳廓晕染着娇媚的红,丹霞般妖娆。好容易撩起广袖遮掩着些,却又抿紧唇降下露出可怜的燕羽色瞳眸。
“别看了……”纸灯会心一击,难捱地低头:“抱歉……”
隰焚地样貌实在可人,不同于瑁以和几位公子的乍见惊艳,隰焚的面容越是注视,越会深陷其中。
色授魂予,纸灯领教了。
人流熙攘,官兵严阵以待,隰焚似有熟人,上前攀谈两句。
纸灯则是大概找到了太子昭遇刺之处,停在高处,鹤青眼眸点琢蓟粉,睨视长街。
周遭屋宇并不遮蔽,酒望再高也不至于致使无法视物,太子出行戒备森严,因而刺客冲出击杀的臆测暂且排除。
亦或,刺客本就混在太子周围,静待时机,绝杀阵前。
但是……
“如果是在周围,有一点就会很奇怪。”不知何时,隰焚卧在纸灯的右侧袖下,瓮声瓮气地直抒,鸦青羽睫抖动,纸灯垂眸,仿佛瞥见将落的细雪。
他道:“太子昭毕竟是公子,怎么会一动不动地任由刺客拿捏。”
一如纸灯所想:“是啊。”
长街虽然热闹,但真有危险也空旷的厉害,据人所说:
“沿街都有血污,这才引起周围人的怀疑。”
而刺客再如何混迹,都无可能不引起他方瞩目,更遑论刺伤公子后悄无声迹地隐匿。
太过于诡异,“不太好。”
隰焚倏然出声,眉峰微聚,白皙的手上青筋浮出淡淡的青。
“怎么了?”
“大娘说过,马车在枫台停靠过,但没人能保证那段时间无人与太子昭有过接触。”
纸灯颦眉,朱唇似是微微颤抖:“如果真是这样……”
恐怕,说不定不止太子昭要遭殃。
吕无亏含泪抹了一把脸:“行上居然也在这儿,真是令人伤心。”俊美的面容还真沾着水渍,似是那遭人嫌弃的小娘子。
偏巧今儿穿了一身显眼的绛紫,腰间圭璋琳琅,却不减颙颙卬卬,如此风度。
女公子愣是没扫他一眼,跟着身边侧颈聆听的混小子施施然朝前走。
吕无亏想咬帕子,气得眼眶都干红,意识到那股妒意,又耐着性子压下来:“那是谁?”
开方答道:“那是大司行幺子,隰焚。”
“是他啊。”吕无亏吃味:“皮相不错。”
“不及公子分毫。”开方敷衍,旋即说起正事:“国子传信,太子昭性命无忧,现下正在昏迷。”
“啧,怎么就死不了呢。”吕无亏讥诮,“说吧,当日上了太子车架的到底是谁。”
开方附耳:“一名乐工,已经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吕无亏抚着下颌,凤眸半开半合,指尖在楼中碗沿游走:“脸也毁了是吧。”
“……不错。”开方小声应和,觑着上位者的脸色。
吕无亏捏了捏掌心。
这样不容易查是何人,意欲何为了。搞不好最终又会如尤夫人之死,暗埋蘼蘅殿。
可恨呐。
公子无亏不禁揶揄自个儿,艳丽的面容尽是嘲弄:“在这么下去说不准很快就会死了呢。”
开方:“公子……”
吕无亏抬手,堵住他的话茬。年岁最长,又最没正形,吕无亏依旧觉得偌大的齐国,容不下他。
“昭儿稳重,更胜任太子。”
说着好听而已,吕昭什么货色,他那位公父怎会不清楚呢。吕无亏一直以来羞于承认自己如儿时一般渴望公父的目光,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赞赏,也会在他的心头刻下一道鲜血淋漓的狂热。
但悉数成空。
吕无亏本以为吕昭是他的偏疼和期许,可现在,连吕昭都被折腾成这样……
开方一眼看穿:“公子,您还是认为此事是主公所为?”
吕无亏倚着承柱。他心知,卑劣是他这个人的根,看谁都是。
包括那位。
“可开方不这么认为。”
开方启口,卑躬屈膝的奴颜摄人的阴冷,似是未曾谋面的威仪蔓延在心头。
吕无亏淡笑:“装不住了吗,卫公子。”
开方苦笑:“公子抬举开方,开方早已不与卫国有所瓜葛,只是齐国的走卒,任您差遣。”
吕无亏抬手,攥住开方的下颌,凤眸骇人的凌然。俊极无俦的面容似是山中精怪,唇如抹了赭石昏沉醉人的红,骨节分明的大掌分外有力,开方咬着口腔勉强撑住面上的平静。
“为什么。”
吕无亏笑:“给你一炷香,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