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中暗流涌动,比之真正的战场还要惊怖可憎。
宋暮说罢便转过身面对着水禾,虽居高临下,但态度却不令人生厌,他沉默地看着水禾,忽而从阔袖中取出了一颗晶莹的珠子。
“国巫大人,多有冒犯。”
水禾倏地紧张起来,浑身肌肉绷紧,她忧虑起这个叫宋暮的人会不会是朝臣戏弄她的其中一环。
但她不怕,大不了鱼死网破,将她革去国巫一职赶回清清山去,水禾无惧地昂起头,面无表情地与宋暮对视。
宋暮轻巧地笑了笑,抬手往那颗珠子里注入灵力,他手中光芒乍现,并不刺眼,却让在场的所有大臣们感到莫名的燥热,就连水禾也不例外地开始额头冒汗。
“国巫大人,请将手放在灵珠之上。”宋暮的声音清清淡淡,不包含一丝别样的情绪。
水禾照做把手放在了灵珠上,灵珠表面触手生温,在这样严寒的天气倒像是一个暖手神器。
将手移开后,水禾的手心却不知何时被灼伤了一块,殷红的血从伤口渗出,沿着水禾的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宋暮摊开手心向众人展示珠子,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正殿的每一个角落:“诸位且看,我乃祥兽玄鸟,属火,方才我朝这灵珠内注入了灵力,邪祟妖兽最受不得这至阳之火,在我的灵力之下都会现出原型,而国巫大人的反应理应是人族。”
赵大人偏又不依不饶地叫嚣起来:“什么劳什子至阳之火,怕是你们两只妖兽一早串通好的!”
宋暮唇角微扬,一拂手,阔袖中便飞出了一团绿色的火焰,那火焰像是长了眼睛似地只追着赵大人跑,脑满肠肥的赵大人逃不脱,一下被火焰灼伤了屁股,血从伤口渗出,将他锦鲤红的官服也染成了暗红。
赵大人吃痛,这才“哎呦呦”地求饶。
“寻常人碰了我的灵火会被灼伤,妖兽却会现出原形,有劳赵大人为众大臣以身试灵火,但赵大人确实误会了,臣与国巫大人并不相识,只听闻过国巫大人是个面瘫的传言罢了。”
水禾挑眉,忽地觉得宋暮就这么明晃晃地把她面瘫的事实说出来,怪没有礼貌的。
众人闻言哑然,新任国巫是个面瘫脸便罢了,历代国巫都是由清清山举荐妖兽任职,如此持续了千百年。
若是真如宋暮所说的那般,新任国巫被一介凡人顶了职……
满朝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他们是蔑视粗鄙无礼的妖兽不错,可那妖兽也有可举之处,若是由一人族担任国巫,她拿什么来推算占卜国运?
宋暮自然看出了诸位大臣的顾虑,他哑然失笑,朝王位上不动如山的君王回禀:“圣上,臣愿以妖兽之力辅佐新任国巫。”
水禾傻眼,这又是唱的哪出?
她原想着入宫做国巫后坐拥天下财宝,自此走上妖生巅峰,可今日才是她入宫的第一天,这不是册封大典上出了差错,而是在差错上举行了这个册封大典。
此时的水禾只想化为原型遁走,但一想到后果,她却又瑟缩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帝位上的君王将朝堂发生的闹剧尽收眼底,却忽而风轻云淡地笑了起来。
他缓声道:“常人也好,妖兽也罢,入了容国的朝堂便都是我容国的忠臣,愿你们无论身份种族,都护佑我容国千秋万世。”
水禾一怔,跪伏下来。
“臣清清山水禾,必以身佑国。”
闹剧一般的册封大典就这样草草收场,下朝的时候,水禾有意往方才在朝堂之上为她解围的宋暮多看了两眼,宋暮被几位大臣簇拥着,感受到水禾的视线竟也看了过来,朝她点点头。
等水禾和那些记不清面孔和官职的大臣们一一道别后,偌大的宫墙下,空旷而寂寥,只剩下水禾长长的影子和形单影只的宋暮。
水禾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叹了声气便大步流星走向宋暮,向他弓身行了个不太周正的谢礼:“方才多谢你替我解围。”
谁知宋暮一反在朝堂上见到的锋芒毕露的样子,对着水禾赧然一笑,说:“永巍舅舅交代我务必要对你多多关照。”
永巍……舅舅?
水禾瞠目结舌,只是苦于面瘫无法让旁人感受到她此时难以言喻的心情,虽说她与永巍那老头儿并不相熟,但有个这样丰神俊朗的外甥也该如实相告吧。
人族苦苦相逼,现存的妖兽本就少之又少,好不容易碰上个与水禾年龄相仿的妖兽,竟然是她最讨厌的臭老头儿的外甥。
水禾无语凝噎。
但宋暮并不知晓水禾的内心活动,他还以为水火沉默不语是因为太过于感动。
他连忙解释:“国巫大人不必如此激动,此番若不是舅舅的紫玉镯,恐怕国巫大人碰了我的灵火还是会化出原型。”
宋暮喋喋不休,水禾这方却早就神游四海去了。
她想,永巍是腾蛇,那永巍的姐姐或妹妹理应也是腾蛇,那腾蛇与什么妖兽结了姻亲才会生出玄鸟?
水禾摇摇头,感慨还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国巫大人,大人?”
宋暮看出新任的国巫大人没有认真听他说话,伸手在水禾面前摆了摆,试图唤回她涣散的意识。
见水禾“啊”了两声,宋暮才继续讲下去:“方才朝上那一出也只不过是个众人皆知的幌子,人人都知道国巫大人妖兽的身份,但偏偏永巍舅舅要你以人族自居,朝堂暗流涌动,人人自危,还望国巫大人护好自己,也护好清清山。”
话音才落,宋暮朝着水禾躬身作揖,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水禾心道,真是个比他舅舅永巍还要怪的怪人。
打道回府,梅山宗一如往日一般宁静寂寥,扫雪的弟子瞧见了身着官服的水禾,懒懒地唤了声:“国巫大人。”
水禾才在朝堂上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正窝火,一抬脚就要将那小弟子扫成的小雪堆踹塌,可雪天路滑,她身形不稳,一脚插进雪堆里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了。
弟子掩面偷笑。
水禾怒目圆睁:“不许笑!”
谁知水禾一喝斥,那弟子竟匆匆逃走了,还是大笑着离开的。
好悲催一女的,水禾掩面叹气。
“国巫大人,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偷偷掉小珍珠啊。”
沈夷之问过宗内弟子才知道水禾下了朝约莫是这个时间回到梅山宗,惜命如沈夷之便打定了将狗腿子进行到底的想法。
他从暖融融的被窝里爬出来紧赶慢赶,远远地便瞧见一身穿水色朝服的女子一脚插进雪堆里出不来。
见水禾红着一张脸不理他,沈夷之便又将脑袋往前探了探,看到水禾抿着唇愠怒的样子,才讪讪地把头探了回来。
身为人兄,他早就被正值青春期高敏型人格的妹妹锻炼出了察言观色的能力。
虽然水禾的面瘫脸导致沈夷之察言观色的难度大幅上升,但沈夷之深知,水禾现在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进的气场,根本就不是他能招惹的。
面对这种情况,唯一的应对之法就是少说多做。
沈夷之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腿脚麻利地赶上前来,他不敢贸然触碰水禾的身体,便毫无包袱地蹲在地上,徒手将掩在水禾脚附近的雪堆给挖松。
他吭哧吭哧挖得起劲,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水禾上下打量他的眼神。
如果水禾没有被今日的册封大典给气蒙的话,她还记得昨晚是沈夷之死乞白赖非要赖在她的房间避雪。
脑海中沈夷之泪眼婆娑的样子她还能回想起来,怎么才过了半日,这个畏首畏尾的无赖就能光明正大地在梅山宗露面了?
还有没有天理了!
而来来往往的梅山宗弟子路过水禾时只是嗤嗤地笑,却都对埋头刨雪的沈夷之视而不见。
“搞定,国巫大人可以把脚取出来了。”
沈夷之站起身,将冻得乌紫的双手往阔袖里拢了拢,傻呵呵地吸了吸鼻子。
水禾看在眼里,只觉得沈夷之此时的样子跟族内阿姐们孵蛋时那些用脸撞破壳的小蛟龙们一样痴傻。
“喂,你大摇大摆地在梅山宗内散步,就不怕被永巍抓去问话?”水禾把脚从雪堆里薅出来,踢腿抖落沾了一鞋的积雪,因册封仓促,宗内为她准备的只是双单鞋,方才在雪堆里埋了那么久,鞋袜早就濡湿了。
她漫不经心地一问,却招来沈夷之不好意思地挠头,他坦然承认:“逃了几天有些饥饿难耐,在国巫大人的小厨房里煎蛋时被永巍长老抓了个正着嘿嘿。”
水禾:“你……”脑子好像有些不太正常。
但为了维护蜀南沈氏未来家主仅剩的一点自尊心,水禾忍住没把这句话完整说出来。
既然是被梅山宗内最严厉的永巍长老抓住,依水禾对永巍的了解,让沈夷之这个擅闯梅山宗的小子关禁闭都是轻的,又怎么会任由他像梅山弟子一样光明正大地在宗内四处闲逛。
水禾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