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杀生不成佛
下了青岚山,一路向北。
江南的春天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但是走了三天,绿色开始褪去,荒凉感扑面而来。
枯树越来越多,看久了总觉得一样。
这是第七十七棵。
贾尘没看到她用匕首留下的刻痕,说明没走错。
她掏出地图看,这是从清影居的地下、铠恩慈的秘阁里拿到的。
独一无二的铠公千岁手稿。
彼时他还不是“铠千岁”,只是在秘卫府里小有名声,因为身手好,并且心思狠毒。
那会儿高祖刚打下江山,修行宫、建皇陵,加上连年干旱、战乱,民不聊生,人饿极了吃树皮,再之后吃人。
传说遥远的北方有神秘宝藏,得宝者可换数世荣华,于是高祖派秘卫府前往北方。
铠恩慈写道,“水粮既齐,遂启北行。原来所缺并非实无,不过心中嫌少罢了。”
走了几日,许是到了一处庙里,他还跟着上了香。
“如今天地荒凉,别无他选。见神不杀神,拜神;见佛不杀佛,拜佛。”
他不但写了沿路风光,“目及之处,皆是荒草”,还画了画。
“水粮已尽,幸得一处果园,有果子若干,孙行者是也。”
一只猴,旁边是一只狐狸,注:“许是鼾声如雷,狐仙显灵。”
越往后记录越少,只剩些天气。
“大雪封路,杀马。”
“大雪。”
“雪。”
……
铠恩慈难得的像“人”的一面,都在这个字迹斑驳的手稿里。
历经坎坷,最后是否到了北境,手稿并未提及,大概率是没有。
若真寻得宝藏,世间应早有传说。
铠恩慈走一路写一路,风霜雨雪全记下了,期间林林总总,蜿蜒曲折地记录了这一趟旅行。
字字句句异常诚恳。
之后他如何带回这本手稿,如何爬到秘卫府总管之位,历太宗、至仁宗,再到今日,已不可考。
他最喜欢贾尘,可是他也没有对贾尘说过这些。
自从铠恩慈中毒不醒,贾尘总是后悔。
她不了解铠恩慈,铠恩慈也不了解她,明明是亲近的人,为什么不聊天?
聊天,她也不擅长,同雪娘重逢,明知时光短暂她却总是别扭,心里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她不会,没有人教过她。
若是能从北境取得大王蛇胆,铠恩慈能醒来……
贾尘心想,她想要好好聊一次天。
和铠恩慈,和所有人。
天色渐晚,马也累了,铠恩慈手稿说“渴极,见野鸠,知水源”。
果不其然一群野鸠低空掠过,她循迹找到一处漏风的土地庙。
几乎是刚牵着马进去,外面风沙骤起。
破庙被吹得吱吱作响,房顶几乎被掀飞。
贾尘不疾不徐点起火折子,在几乎被风化的土地像前,掸了掸灰,跪下去拜了三拜。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说的是秘卫府,她如今已不是玉面修罗,有了牵挂,自然也就愿意低头。
不仅这个,沿路遇到的所有庙她都拜了。
迟来的敬畏心,聊胜于无。
又拿出水壶给马儿喝。
在大漠时贾尘学会了西漠人的喝水方法,含一小口水在嘴里,慢慢慢慢如同雨水渗进砖缝的速度吞下去。
一天只喝几口,刚好够用,不会渴。
火光跳跃,她又拿起铠恩慈的手稿。
“是日晚,猎得野鸽二只,风沙暂歇,闲中持网……”
不等她继续看,门哗得一声被撞开了。
贾尘心里一凛,还以为是风大。
下一刻,一团巨大的黑影猛地投在土地公苍白的脸上。
她回头,一只黑罴晃晃悠悠走进来。
高出她整整两个头,胸膛宽阔如门板,浑身肌肉在火光中闪着青铜一样的光,粗大的利爪拖在地上,仿佛能拖出火星。
光是影子,便能将她整个人吞没。
铠恩慈的手稿里写的全是鸟啊天气啊,半个字没提这庙里还藏着头黑熊精!
不容多想,黑熊已扑了上来。
她赶紧往旁边一滚,避开它的爪风。
马儿也惊了,长嘶一声,撒蹄就跑。
黑熊被马吸引了注意力,转头扑去,却被受惊的白马顶了个趔趄。
贾尘趁机拔剑,用力刺过去,剑柄几乎没入熊体。
熊踉跄后退,撞到了土地像,爪子一挥,石像登时粉碎。
剑尖已从熊背透出,她干脆放弃拔剑,抽出腰间绣春双刀,准备正面对杀。
熊这时才发现身体里多了把剑,伸出爪子乱拨,却弄不出来,它才意识到是眼前这个小人搞的鬼。
气急了,仰头长啸扑向贾尘。
贾尘闪身躲过,反手两刀,非但没杀死熊,反而被熊带着一撞,整个人向后仰去。
登时胸口上有千斤重犹如泰山压顶,一时间头晕眼花。
恍惚间贾尘想起黎熠熠的话,“你功夫到底好不好?”
好的话如何能遇到郡主?
她想这样回却最终没有说。
不懂聊天,不会告别,和玉琅没有,和黎熠熠也没有,和雪娘也没有……
我又到底是谁……
“呔!”
不知哪儿来的喊声,将她从意识边缘唤回。
黑熊身上霎时又多了一个人,这人手持匕首一把插进了黑熊脑袋!
黑熊大喊一声,彻底发了狂,在屋子里横冲直撞。
借着火折子的光,贾尘看清了来人。
头上顶着稻草,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颇有点经历过雨雪风霜的意思。
圆圆的一张脸,糊上泥巴也能认得出……
“小元子?”
“大人!”
小元子眼圈红了,想上前抱她。
但是黑熊不给他们机会,扑腾着又过来了。
“你爷爷的,一把匕首一把剑两把刀还不够你死的!”
小元子灵巧躲过黑熊攻击,大喊道:“大人这黑熊要发狂了,捅上个一百刀一千刀也不行啊!”
贾尘灵光一现。
“渔网!”
她顶着风沙出了门,勉强睁眼,果然院中挂了两张渔网。
她不假思索便取了回来。
她扯下一张,甩出一头:“暗结!”
是秘卫府的独门打结法,她和小元子配合默契,两人围着黑熊转了两圈,交换线头。
黑熊还在怒吼,网却一点点收紧。
“啪”地一声收束,将熊捆了个严严实实!
两人累极了,坐在地上喘粗气,任凭黑熊在一旁呜咽低吼,谁也没说话。
土地像的碎片散落脚边,贾尘弯腰捡起一块,盯着看了一会儿:“我刚才还拜了。”
“拜谁?土地老儿?”
贾尘撑着站起身,走到黑熊面前,双手握住剑柄,一点点把剑从它体内拔出来。
每拔一下,熊就长开嘴,发出一声野兽临死的咆哮。
“我本来决定这一趟不杀生了。”她说。
“大人!”小元子闻言倏地一个激灵,爬了起来,“莫不是因为千岁?”
“嗯。”
贾尘轻轻笑了一下,又将剑捅入熊体,来回几次,直到熊不再出声。
确认它彻底死透,她拔出剑,又取回绣春双刀,最后拔出那把插在熊脑袋上的匕首,递还小元子。
“看来没什么用。”
小元子说:“玉面修罗不杀生叫什么玉面修罗啊?”
“我不是玉面修罗。”
这几日行走山林,几无人迹,她已懒得遮掩,大剌剌地露出脸上的伤疤。
小元子没接话,反而低头从衣袋里翻找,取出一个金色小罐子。
“这什么?”
“雪娘要小元子交给大人的。”
贾尘接过来,打开盖子,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郡主重新调配的,加了小蛟的……”
“大圆头?”
“是呢!”小元子强忍着没有翻白眼,继续道,“小蛟的毒液,迅速恢复容貌,擦个三四天便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眼巴巴地盯着贾尘:“雪娘有句话要我带给你。”
贾尘用小指头捻了一点药膏擦在手臂伤口上,针扎一样。
“说。”
“雪娘说,就算北人尚武,也得是英俊的武夫才讨喜,丑八怪没有人搭理的。”
贾尘皱眉:“她说我是丑八怪?”
“呃……”小元子挠挠脸,“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贾尘无语,最终还是收下药膏。
她会不计一切代价找到大王蛇胆,脸又算什么。
贾尘靠在门边歇着,小元子手忙脚乱收拾残局,像个忙着做年夜饭的老母鸡。
风沙停了,她吹了口哨,跑到门口的除了自己的白马,还有一匹黑马。
“窦公公来便是了,带着礼物多见外!”贾尘笑道。
小元子干笑道:“那这一路也不能走来吧?怪累的。”
他七手八脚地收拾了黑熊,又开始收拾贾尘和他的包袱,脸上的灰已经被汗冲走了。
秘卫府还是有点真情的。
贾尘突然想到,铠恩慈和她,她和小元子。
“天亮赶路。”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