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西宅。
胡嵩敲门走进西宅书房时,下人刚给龙彦西端来一碗红枣甜酒酿,见来人是胡嵩,下人赶紧搁下汤碗勺羮,行礼退了出去。
西宅的下人都知道胡嵩专为小姐打探消息,那些消息下人们听不得,就连胡嵩的姐姐胡亦,作为西宅管家,她也从不去探知弟弟究竟带回来什么信息,姐弟俩各司其职,心照不宣地让一些事烂在肚子里。
胡嵩轻手轻脚关上书房门,等了片刻,待门外人走远,他才走到龙彦西身边,躬腰行礼,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承给龙彦西。
龙彦西展开纸看了看,脸上的表情渐渐舒展开,随即哼笑一声。
“果然。”龙彦西淡淡一笑,把那张纸又轻轻合了起来。
她提起纸的一角,在油灯上一撩,火舌立刻舔了上来,很快,火光照应着龙彦西那张美艳自信的脸,纸张化为灰烬,书房里立即弥漫着一股烧灼的味道。
胡嵩低着头默不作声。
这次西小姐让他查的事很是麻烦,他花了大半年才算查清,带回这张纸条,然而只得到小姐两个字。
不过胡嵩心知龙彦西的脾气,只要小姐满意,那他就算有点用。
龙彦西始终没看胡嵩,她吹了吹手上残留的烟熏味,等到味道散开了,才拿起旁边的红枣甜酒酿,舀了一勺羮,问道:“人什么时候回来?”
“年前便会送回崑西。”胡嵩答道。
龙彦西点点头:“年前……哎,总要落叶归根。”
龙彦西品着甜酒酿,眼神懒懒地落在书案上摆着的几个紫砂壶上。
胡嵩又想到了什么,靠近了些,小声说:“小姐,之前那人……用不用多派人盯着?虽说离得远,但毕竟都在崑西,万一遇到……”
龙彦西立即摆了摆手,说道:“不必,见了也认不出。”
胡嵩想了想,确实如小姐所说,便不再说话。
龙彦西对吃食兴趣不大,只吃了几口她就把碗一推,拿起绢帕擦擦嘴,又对胡嵩说:“那人做什么不必限制,不过还是多了解了解她的习惯,爱吃什么,爱用什么,喜好什么憎恶什么,让你姐选点合适的东西,年前我要去看看她。”
胡嵩听了立刻点头。
这时,敲门声响,随即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声。
“小姐,是我。”
敲门之人正是管家胡亦。
胡亦是西宅管家,胡嵩的姐姐,她年纪与龙彦西相仿,从小伴在龙彦西左右。
龙三太太去世后,龙彦西掌管西宅,几乎换了所有人,却把年纪差不多的胡亦提为管家。
这些年,胡亦兢兢业业辅佐龙彦西,协助她把西宅从龙家最小最穷的宅子做到如今规模。
龙彦西所有的成长胡亦都看在眼里,她佩服龙彦西的勇气和魄力,更佩服龙彦西的头脑和手段,一个女性中庸,一个败落的宅子,没人知道龙彦西是从何起步,又到底经历了什么。
胡亦很清楚龙彦西的习惯,她知道小姐与弟弟胡嵩说话时从不允许被打扰,所以她只站在书房外,故意敲响门而不入。
“何事?”龙彦西问道。
虽然被打扰,但龙彦西并不是生气,她清楚胡亦是她绝对信任之人,既然胡亦会在此时来敲门,那定是有不得不报的大事。
胡亦贴门更近了些,低声回答:“小姐,海家家主海明珀来了,正在偏厅。”
龙彦西听闻,思忖片刻,脸上立刻露出玩味的笑。
这老东西,果然坐不住了。
不过龙彦西却并没起身,虽然胡嵩已经将信息全部禀完,可龙彦西就是按着不动。
她拿起旁边一本未看完的书,翻到之前看的那页,不慌不忙地对门外的胡亦说:“让他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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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偏厅的海明珀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堂堂海家家主,却被晾在这整整两个时辰,从下午等到傍晚。
那龙彦西明明就在宅子里,却以有客为名不见他。
到底是什么客这么尊贵,让她把自己晾在这一下午?
海明珀无数次气到要离开,可最终也只是站起身,在偏厅里踱了几步,又憋着一肚子气坐了下来。
西宅下人好声好气一次次把冷掉的茶换掉,可下人越是恭敬,海明珀就越觉得是龙彦西在打他的脸,他愤怒地坐回红木椅上,胸口憋闷地上不来气。
海明珀觉得,他被龙彦西给骗了,他海家都被龙彦西戏弄了!
这一年里,先是怂恿海明珍嫁给白鹤,让海家拉拢崑西府官员,在众人眼里海家得势,开始向龙家北宅发难,海明瑞海明琪开饲料厂,与龙家东宅抢起生意,一年到头,海家没轻忙,确实有点效果,但根本没用。
崑西各世家素来产业分割清晰,除非家族恩怨或者家庭内斗打个你死我活,否则绝不会直接抢别家买卖,这是所有人心里不成文的规矩,而海家的作法,是直接抢龙家肉,与龙家对立。
龙家没有直接反击,可海明珀绝不会以为龙家能忍气吞声,否则龙家也不会壮大到如今崑西最大。
而龙家之所以这一年来隐忍未发,一是因为龙家东宅被毒饲料一事影响,名誉确实有损,加上娃娃亲的海明珍也嫁了别人,饲料生意又让海家抢了不少,东宅暂时顾不上反击,也无暇去抓海家把柄。二来,是北宅两位女主人离世的变故,北宅因平权折损和前一年亏空太大,尚在恢复元气。所以,若海家真想掐死龙家,必须趁早,如果龙家东宅北宅稳定下来,恐怕海家不但咬不到龙家,自己还会弄得一身腥,崑西其他世家也会唾弃海家。
可海家为何会落得今日的境地?
在海明珀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龙彦西!
若不是龙彦西说愿与他联手打击龙家,他和龙家井水不犯河水几十年,又怎会无故招惹?
当初那龙彦西说她什么也不要,只要龙家家主之位,还承诺全力协助海家与东宅北宅斗,可如今呢?如今龙彦西躲在背后只是动动嘴,他的弟弟妹妹傻傻地折腾一顿,龙家受到的影响不过是破破皮的伤,可等以后龙家报复起来该怎么办?就那龙彦东,就不是个心软之人。而那个外来的林轻,虽是个坤泽,却能那么短时间把北宅这大船把稳,手段心思绝非了得,海明珀哪能祈祷这种人温善纯良呢?
海明珀越想越气,可龙彦西不露面,他也只能在偏厅转圈子。
西宅下人偶有来往,他又得装作若无其事,不能被那些奴婢下人看出半点苦闷沮丧。
如今白鹤还冥顽不化,没法直接为海家所用,海明瑞和海明琪短期内不可能完全抢了龙彦东的饲料生意,更伤及不了龙家根本,事已至此,他来都来了,明知龙彦西有戏弄他之意,他也忍着没有甩头就走,他今天必须跟龙彦西问个明白,他要看看这女人到底有几分能耐,看看西宅有多厚的底子,让她一个中庸敢痴想成为崑西最大的龙家家主!
如果龙彦西还只是敷衍,那就别怪他毁约,就算他赔点龙家的损失,也好过与东宅北宅为敌。
就在海明珀又烦躁又气愤的时候,管家胡亦突然走进偏厅,毕恭毕敬对他说道:“海家主,西小姐请您到书房。”
海明珀有些惊讶,龙彦西不在偏厅见他,竟让他去书房。不过海明珀已无力顾及这些,他等得实在是心烦意乱,于是他跟着胡亦走出偏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