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云将两具尸体带回来,偷偷葬在玉大娘坟里。等老五带人找来时,坟已经重新封好,他也准备好了说辞,隐瞒了走尸的事,只说是野狗们拖走了尸体,幸好及时发现,尸体完好无损,他杀了野狗已无后患,而后又说了山洞里的伏流。
老五等人听到有水,就把野狗的事抛在脑后,迫不及待地随卓云去了山洞。没人知道伏流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它存在了多久,但所有人都相信这是神的恩赐,是信神敬神的福报,水能养鱼蛙和水蛇,当然也能养人。
第五村枯木逢春,村民们张罗着吃食庆祝,而卓楚两人已悄然离去。
临行前卓云问过老五:“玉大娘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他是三十多年前走的,当时我还是小孩,不知道他的本名,老一辈人说起他都称呼江哥儿。”老五反问道:“大仙怎么问起他了?”
卓云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等到和楚轻辞独处时才说:“那个叫江哥儿的,也算得上有情有义,大家都以为他无情负心,其实是英年早丧客死他乡,阴差阳错成了走尸。可他即便成了走尸,依旧放不下回家的执念,不远万里走回来。”
楚轻辞不置可否,突然说:“你猜老婆子怎么死的?”
“老人家年龄大了,受不住太大的打击,时隔几十年的丈夫突然出现,又是分别时年轻的模样,所以才喜极而亡。”
“我看是活生生吓死的。生龙活虎的丈夫,四肢僵硬的走尸,老婆子不可能分不出来。”
两人各抒己见,都无法说服对方,是惊吓致死还是喜极而亡,外人已无从得知。鹊桥相隔的夫妻生时不能相守,死了同穴相伴,终究是不幸的,毕竟魂魄不在了,仅剩的躯壳又能感受到什么呢。
两人直接去了洛阳,卓云记挂着和冼连海的约定,要先去金鳞门赴约。这几天他一直琢磨冼连海的话,暗怪自己操之过急,只想着救人,没问清楚就应下了,哪怕问个大概也好,也不至于心里没底。
当事人却很淡然,俨然有自己的看法:“冼连海怕使唤不动你,先施恩,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所以他先救活我,用来钳制你,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倘若真是冲我来的,不为什么不直接用女魃之心做筹码?当时我有求于他,他的要求再苛刻,我也不敢不答应。”越想越觉得古怪,越古怪就越担心,卓云不知不觉皱了眉头。
“怕他杀我,还是怕有什么龌龊勾?”楚轻辞抬手抚上卓云的额头,眼中有挑衅也有玩味,像是在逗弄小猫小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不是修神道鼎鼎有名的高手么,他要敢耍花招,咱们有一百种方式折磨他,比如砍断手脚拔了舌头装进棺材里,我有现成的棺材呢。”
卓云瞳孔巨震,又听楚轻辞说:“不,得留着舌头,否则怎么听他叫唤呢。”
“你……怎么……”
楚轻辞大笑起来:“我说笑呢。我知道你能杀人,但不会折磨人,因为你本性良善,难行奸恶之举,做坏人得心狠手辣才行。譬如你,别人一求饶就心软了,再出手总会留些余地。”
卓云不确定自己算不算良善,他本来是笃定的,可后来骂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俗话说三人成虎,骂他的何止三人,是三十人、三百人、三千人、甚至更多,听了这么多谩骂,再笃定也会生疑的。
洛阳城内行人如织,商铺鳞次栉比,其富庶繁华难以尽述,与贫瘠荒凉的赤石山有云泥之别。金鳞门在黄河河畔的龙门山,两人本可以不进城,但架不住口腹之欲要祭五脏庙,刚踏进城就闻到了肉香,清汤寡水了几个月,终于能好好吃一顿。
可是还没走多远,对面一个长须男子迎上来,抱拳道:“卓先生。”不等卓云答话,他又转向楚轻辞:“这位龙姿凤章的朋友,想必就是楚先生。”
楚轻辞打量着来人,不客气地问:“你是谁?”
那人看起来五十多岁,瘦高个,戴着一顶账房先生的帽子,看起来精明能干,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卓云看着眼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在下是金鳞门冼门主的管家,敝姓于,于文涛,三个月前卓先生与闻人二爷造访,因此有一面之缘。卓先生贵人事多,未必记得在下。”
当时冼连海带了许多人,仔细想想确实有他,卓云告罪道:“于管家见谅。”
“卓先生客气了,小人哪受得起?门主知道两位先生要来,特定命我等在此等候。”
卓云心想不妙:有句不成体统的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冼连海太殷勤又太急切,他要求的事肯定不简单——楚兄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怎么能让他冒险?
楚轻辞见卓云眼中有戒备,主动扮起白脸,连珠炮似的诘问道:“洛阳城有四个城门,你怎么知道我们从哪个门进来?倘若我们不走此门,你岂不是白等了?你是赌是猜还是能掐会算,还是说冼连海偷偷派人跟踪我们,以便守株待兔?”
“楚先生说笑了,我们岂敢对卓先生不敬?”于管家面上恭敬有礼,说得有凭有据:“只因赤石山在洛阳西北,我家门主推测两位会走北门或西门,以防万一,这几天四个城门都有人候着,生怕错过了,合该在下与两位有缘分。”
于管家舌灿莲花,缘分都搬出来了,两人便随他去了金鳞门。
冼连海已在门口等着,笑呵呵的,说了不少客套话。宴席已经备好,酒肉果蔬样样俱全,煎炸烹炒应有尽有,仿佛把整个洛阳城的美食都端上来了。他先敬了一杯酒,俨然东道主的做派:“楚先生回来实为大幸,咱们当饮此杯!”
这一杯不能不喝,卓云由衷说道:“多谢冼门主慷慨。”
冼连海连声说客气,又是劝酒又是让菜,端的是热情周到。
对方愈发热情,卓云心里愈发不自在,眼下对方什么都没提,自己也不好说,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他扫了一眼席面,惊讶地发现没有鱼,不像冼连海圆滑的做派——众所周知洛阳盛产两物,牡丹与黄河鲤鱼,牡丹供文人风雅,鲤鱼供俗人解馋,宴席上没有鲤鱼,实在有怠慢之嫌。
楚轻辞问道:“黄河鲤鱼名声在外,是龙门山水流湍急捕不到,还是冼门主舍不得?”
“两位有所不知,我门的金鳞二字来源于鲤鱼,立派祖师以此为家纹,要弟子们有鲤鱼跃龙门之志,不畏艰险,敢于逆流而上!不食鲤鱼,也是他老人家定的,这规矩一辈一辈传下来,索性别的鱼也不吃了。”
卓云恍然大悟,他早注意到冼连海的衣衫上绣着几点纹饰,没想到是鱼鳞。
修神道的门派多有家纹,以昭出身,比如问剑世家的鹤望兰、扬善堂的金睛虎头纹、落雪阁的红梅落雪,还有雁北堂的飞雁纹。
冼连海又说:“当年楚先生施恩于天下,金鳞门也是受益者,别说一条鱼一颗心,就是要冼某半条命,冼某也舍得给。”
“我要人命做什么?”楚轻辞冷脸道:“有一句冼门主说错了,那时我不想死,是他们逼着我死,谈不上施恩。”
冼连海略怔了片刻,又笑起来:“楚先生说笑了。”
卓云没说什么,埋头喝了几杯闷酒。
冼连海另起了话头,说起了修神道的新鲜事:“最近天下不太平,偷尸贼流窜各地,频频犯案,上至名门大派,下至小门小户,不少旧坟新墓都遭了毒手。”
修神道有不少追踪的术法,抓贼不难,其中恐怕有别的曲折。
不等卓云开口问,冼连海又说:“偷尸贼不知道什么来路,只祸害修神道,寻常的布衣百姓、高门富户都相安无事,大家推测此贼与修神道有旧仇,明着打不过,所以才暗中挖坟偷尸,以此报复。”
“可被盗的不止一家两家,怎知他与谁有仇?”
“或许是他浑水摸鱼,又或许他是修神道的公敌,仇家甚多。曾有人用了追踪术,终究一无所获,后来请神龙苏家出面,苏星辰亲自施术,谁知也落了空。”
卓云的追踪术是苏星辰教的,与他半师半友,忙道:“苏星辰还好吗?自从他去了落雪阁,我们就没再见过,也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冼某也是听说,说是老阁主退位,苏公子与雪芊芊姑娘共掌落雪阁,夫妻俩感情极深,只是极少露面。”
“能避开他的追踪术,足见对方是修道之人,而且是高手。”
“我猜正是如此。”冼连海见两人的酒杯空了,忙不迭地斟了酒:“这事越闹越大,最后闹到四大门派,现在是逍遥山的问剑世家主理此事。怀瑾兄忙得不可开交,这事暂由二爷来查,至今还没有头绪。最近洛阳又有人遭殃,二爷亲自来查,可惜卓先生来晚了,否则还能与二爷叙叙旧。”
“二爷?闻人怀瑜那个浪荡子!”楚轻辞讥诮道:“他倒会凑热闹。”
“二爷年少潇洒,不太持重,如今已变了模样。他听说楚先生复生,知道两位要来洛阳,奈何身不由己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