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命……”楚兄弟牙齿打颤。
“楚轻辞,别害怕。”卓云的神情越来越古怪,不是惧怕也不是丧亲之痛,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楚轻辞焉能不怕,他的胳膊被割伤了,血流如注,但死亡的恐惧使他感觉不到疼痛。
“只要你愿意,动动手就能杀了它。”卓云托着楚兄弟血淋淋的胳膊,轻声问道:“你想杀了它吗?”
卓云接连问了几遍,楚轻辞恢复些神志,他越听越糊涂,根本听不明白啊:杀谁?怎么杀?谁来杀?
我吗?让我杀了邪祟?我不敢!
救命!到底该怎么办?
楚轻辞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看着逼近的树精,鬼使神差地举起带血的右手,不知是想握住卓云的手还是想触碰什么,就这么固执地高高举着。
果然是这样。卓云心里想着,抬头看向夜空。
雨倏地停了,闪电从翻滚的乌云中透出来,把整座道观整座山都照亮了,楚兄弟的眼睛也闪着诡异的光。仿佛在回应他的召唤,一道血红的闪电撕开了夜幕劈下来,结结实实劈中那株垂柳。
柳树精身上都起了火,那火比鲜血还红,比法阵中的火更烈,很快把它残存的枝条烧成灰烬,而后是躯干和树根,它在痛苦中挣扎着死去。
楚兄弟被这一幕惊呆了,他眼里的光没了只剩迷茫,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卓云并没有解释,他拍了拍楚轻辞的肩膀,抬脚来到吴老道的遗骨前,他注视良久才说:“这算什么?”
尸体当然不会答话,更何况是一具烧焦的尸体。
“可怜,真可怜。”卓云苦笑几声,积攒已久的愤怒喷薄而出,他似乎忘了自己困于梦中,刻薄地质问道:“他是谁?是你偷来的死尸还是劫持的活人?如果是死尸,那么你与操控傀儡的树精有什么区别?如果是活人,你岂不是连树精都不如!呵,抚仙门!口口声声苍生大义,却以他人为饵暗度陈仓,这又算什么呢!”
“卓云,你……”楚轻辞确定卓云是受不住刺激发了疯:“你怎么了?”
疯子不理会他,继续自说自话:“谁的伤不会痛?谁的命不珍贵?不想死的人就是自私吗?献祭别人就是正义吗?你总说天下苍生,难道被献祭的人不是苍生一员吗?”
声音在废墟中回荡着,没人回应他歇斯底里的质问。
卓云发泄过愤懑,在残败的院子里左冲右突,始终被困在梦中,找不到回归现实的办法。他入睡时刚过子时,不知道现在是几时,不知道楚轻辞是否安全,也不知道徐放鹤他们当年是怎么脱离梦境的。他琢磨着徐放鹤的话,好像是天亮自然醒转的,是邪祟高抬贵手还是另有契机,还是单纯的好运气呢?
卓云刚要往回走,腿上一沉,竟是那焦尸攥住了他的脚踝!
尸体的牙齿外龇,薄薄一层干枯的黑皮紧贴着骸骨,他说:“修道之人为天下而生,为天下而死,卓云,你怎么还不能摒弃私欲?一个人的命和天下人的命,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这句话像铁锤一样砸在卓云心上,惊疑、愤恨、痛苦、委屈,当年在抚仙山他说的就是这句话,他与其他人为伍,不惜与自己反目也要逼死楚轻辞!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亲口说的人命天定,不可亵渎,天下人的命是命,一个人的命不也是命吗?”卓云试图与他辩解,指着瘫倒在地的楚兄弟说:“楚轻辞有什么错?他没杀过人没害过人,为什么要轻贱他!”
“有的人死重若山川,有的人死轻如鸿毛,一个人能重铸天柱能拯救千人万人,他就该敢于赴死,而不是苟且偷生。”
“苟且偷生?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贪生怕死之辈何以立于天地?”焦尸冷酷地补充了一句:“莫若去死!”
卓云绝望地喊道:“不想死又有什么错?”
“你冥顽不灵!”那尸体扑棱几下站起来,灰烬自上而下剥落,从干瘪黢黑的焦尸变成了周正挺括的青年,满脸正气,穿着抚仙门的青衣箭袖,梳着高马尾。
“隋……隋兰亭?”卓云难以置信,凄厉地嘶吼道:“你骗我!”
“我教了你多少,抚仙门又教了你多少,你竟一点都悟不透!所谓‘舍己’,不仅能舍弃自己也能舍弃他人,不仅能舍弃肉身也能舍弃私欲,对他人的眷恋就是私欲。”隋兰亭的声音浑厚响亮,不似焦尸那般嘶哑刺耳,也不同于吴老道的沧桑低沉。
“父子之情师徒之谊于你都是私欲。”卓云的气势弱下来,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伤人的话:“你悟透了,所以能舍弃十几年的教养舍弃我。”
“与苍生大义相比,这点私欲微不足道。”
卓云说不出话了,眼泪滑过脸颊落在衣襟上。
想到那些荒诞的梦,想到这些年的曲折,又想到命簿上的可疑之处,卓云不知道该埋怨谁,苍天不公还是命运弄人?他的脑子很乱,已经没办法思考,但他还是禁不住要想:如果真正的楚轻辞没死,凤凰就不能借用他的肉身,现在的楚兄弟就不会存在,自己就不会遇见他也不会成为炉鼎,凤凰的精魂就不完整更无法重铸天柱,一节一节的环环相扣,是巧合还是预谋?
“还不醒吗……我挡不住……”有声音飘渺而来,时断时续的,像是水中的低语。
“谁在说话?”卓云看向梦中的楚兄弟,不是他,那是谁?
“卓云!卓云!”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卓云倾耳细听,不就是现实中的楚轻辞么!卓云忙道:“楚轻辞,我在……”话还没说话,就被人一把扼住脖颈。
隋兰亭癫狂起来,发了狠,想活活掐死卓云:“你怎么还不明白?怎么还不明白?”
卓云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隋兰亭的手臂铁钳似的掰不动,他想用脚踢,可是脚也动不了!现场除了他、楚兄弟和隋兰亭没有第四个人,是谁束缚了他的手脚?
窒息感如此真实!
卓云慌了,全身用力挣扎。
不知怎的隋兰亭也说不成话了,嘴里呜呜咽咽的,像是没有舌头的哑巴。
卓云眼前发黑身体发软,意识越来越模糊,隋兰亭狰狞的脸也越来越模糊,呼唤他的声音也听不清了,腥臭的水从口鼻灌进来,没过耳朵,即将淹过头顶,湿漉漉的凉意包裹着全身。
不曾想黑暗中有道白光,短暂地亮了一下,而后噗通噗通两声落水声,卓云的手得了自由,他捏诀抵在眉心,一股灵力随之在身边炸开。
梦境碎了,隋兰亭消失了,楚兄弟和道观也都不见了。
卓云睁眼再看,自己半截身体泡在水里,四周浮着几十张惨白的脸,或远或近,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是水鬼!
他赶紧闭上眼睛,生怕再次入梦。
可是楚轻辞呢?楚轻辞在哪?
仅靠耳力怎么找人,卓云举目四顾,楚轻辞在不远处被几只水鬼围住了。他纵身过去,一剑砍掉水鬼们的脑袋,把楚轻辞护在身边,又抬手遮住楚轻辞的眼睛,自己也闭上眼,心有余悸地说:“好厉害的邪祟!”
“没用的。”楚轻辞拨开他的手:“方才我一直睁着眼,但并没有入梦。”
“看来不只是用眼睛,入梦前我用心留意着呢,没有声音也没有味道,邪祟的来路不简单哪。”
“咱们先走,水鬼只是杂兵,正主还没露面呢。”
卓云这才想起来,快速扫了一眼四周,急道:“徐放鹤他们人呢?”
“别管他们了,这里太危险!”楚轻辞冷酷地说:“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么?你知道我差点护不住你吗?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吗?看看这些水鬼,源源不断地爬出来,他们迫不及待想拉咱们入伙呢。”
“打不过当然要跑。徐放鹤,潇潇……”卓云着急起来,喊了几声没人回应:“糟糕,他们两个肯定也入梦了。”
楚轻辞不耐烦地说:“没有回应,黑灯瞎火的怎么找?”
符箓泡了水不能再用,月亮无精打采的没有光华,火堆里的柴火也快烧尽了,剩下三两枝烧出微弱的光,光线太暗的确不好找。
卓云把剑刺进火堆里,把灵力注入火中,刷刷几招,火星子四溅而起,膨胀着炸出漫天火光,像是银河坠落的星星,又像是成簇的火花银树。借着稍纵即逝的亮光,可见远处影影幢幢的,几只水鬼正高举着一人走进水里。
卓云把人抢回来,是徐放鹤,他紧闭双眼,怎么拍打都不醒。
“潇潇呢?”卓云更焦急了:“潇潇在哪?”
“别管她了,姓闻人的都精明得很,说不定她早就躲起来了。”
火星子都灭了,四周又暗下来,根本看不见人影。卓云想用竹蜻蜓,奈何没有潇潇的东西,再叫徐放鹤还是叫不醒。
水鬼们趁机围过来,一张张浮肿的惨白的脸,一双双闪着诡异的光的眼睛,像是狩猎的狼群。它们不敢靠得太近,又不肯空手离开,像野兽似的嘶吼着徘徊着,静待机会再一拥而上。
楚轻辞率先往后走,卓云怕他落单有闪失,只好拎着徐放鹤跟上去。
楚轻辞慌不择路的不知走到哪里,没走几步路接连绊了三次,第一次是半截尸体,第二次是一颗脑袋,第三次是横卧在地的闻人潇潇。
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
卓云拖着两个护着一个,奔逃里许,楚轻辞累得气喘吁吁的,喘着粗气说:“先歇歇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卓云看了又看,确定水鬼没有追过来,稍微放心了些,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看着昏睡的两人嘀咕道:“他们怎么还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