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国庆节逢周六,又恰好是大礼拜。节日假期和周末加在一起,可以休息四天。
大人不用上班,小孩也不用上学,难得的休闲时光!如何度过这四天时间呢?去哪儿玩一玩?当王加根郑重其事地向老婆提出这个问题时,方红梅不加思索地回答:“去哪儿玩?去方湾!我们今年既没送端阳,也没送中秋,国庆节你还不打算去看看我爸妈?”
听老婆这样讲,王加根无言以对。今年端阳节,他去保定见姐姐,错过了去方湾送节礼,而中秋节只有一天假期,也懒得往方湾跑来跑去的。两个重要节日没有孝敬丈人丈母娘,如果国庆节再不去,的确有点儿说不过去。
“你有没有发现,暑假我们去方湾的时候,敬武两口子对我们不像以往那样热情了,好像对我们有意见。”方红梅借题发挥,继续强调去方湾过国庆节的必要性。
“好吧!听老婆大人的。”王加根口里答应,心里还是不乐意。
四天假期呆在方湾,时间如何打发?又能玩出什么名堂?挤在菜园子村那几间破破烂烂的瓦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洗澡睡觉都不方便,蚊子苍蝇又多。而且,两位老人和敬武两口子那么忙,又是责任田,又是菜地,又是孩子,又是家务,不可能抽出时间陪他们。他觉得,去方湾不是度假的最佳选择,那个破地方也不是久留之地。可方红梅已经提出来了,而且理由十足,他也提不出反对意见。
去就去吧!去了以后要是觉得那里不好玩,打个照面就返回。加根心里这样打算。果不其然,当他们坐火车转汽车地赶到方湾时,见到的情况与他在家里预测的一模一样。为了陪他们,两位老人和敬武两口子都没有下地,还把腊梅母子俩从方湾工商所接过来,大家一起弄吃的,酒足饭饱之后就打麻将。
几个小孩有欣欣领头,玩得比较开心。大人们打牌的打牌,观战的观战。由于定好了“谁点炮谁休息”的规矩,每个人都有上场一显身手的机会。麻将从中午一直打到晚上,匆匆忙忙吃过晚餐,又继续打到午夜时分。直到大家都哈欠连天,头晕目炫,感觉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这才意欲未尽地散场,各人找地方睡觉。
次日凌晨,加根两口子还在梦中的时候,方父就去菜地收了两大筐蔬菜,回家打理好,挑到街上去卖。方母做好早饭,等他们起床。敬武吃过早饭就出门了,说是要去办建房子的手续。他们小两口计划在方湾街上建一栋二层小楼,搭建自己的安乐窝。
加根红梅起床后,洗漱完毕,一边吃早餐,一边商量接下来的三天假期如何安排。
“我去把腊梅叫过来,我们接着搓麻将。”方母想不出其他招数,觉得只有打牌能够留住大女儿一家人,就这样提议。
“不了。”方红梅拒绝道,“我们过完早去腊梅家看看,然后就到孝天城。我们想买台组合音响,还要给欣欣买衣服,准备在城里转转。”
听大女儿这样讲,方母就不再强行挽留他们。
他们到方湾工商所时,腊梅母子俩已经吃过早饭,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听说他们要去孝天城,腊梅应和道:“我们也正愁没地方玩,就跟你们一起去城里转转吧!”
方红梅自然很乐意。
等腊梅母子俩换过衣服,一行五人就前往方湾汽车站坐班车。
在孝天城后湖车站下车后,他们先去敬文家。敬文家一直是他们进城临时落脚的地方,即便路过,这儿也是他们的中转站。
敬文前些年比较风光,这两年不行了。他和老婆李华上班的单位都在走下坡路,一年不如一年。往日红红火火的副食品批发公司,与五金交电公司、纺织品批发公司和百货公司一样,基本上名存实亡,濒临破产倒闭。为了生计,敬文开始从事第二职业,跟着下海开公司的拜把子兄弟一起搞装修。现在他在市副食品批发公司有名无实,多数时候都在外面混。李华上班的化工厂处于半停产状态。她每月只能领到为数不多的生活费。家庭收入断崖式减少,而已经养成的大手大脚的习惯一时半会儿又改不了,他们因此经常入不敷出,经济拮据,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敬文和李华平日本来就磕磕碰碰,夫妻关系不怎么和谐。现在家庭经济状况又不好,无异于雪上加霜。两人经常吵架,有时还动起手来,打得鼻青脸肿。逢年过节回方湾,敬文再也找不到衣锦还乡的感觉。与蒸蒸日上的大姐大姐夫家相比,形成极大的反差。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加根、红梅、腊梅、欣欣、黑皮这一大队人马开进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在敬文家门口停下来。敲门没人应,又大声喊了老半天,门才开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穿着裤衩、揉着惺忪睡眼的敬文。
保姆早就辞退了,楼下那间厨房也交还给了单位。作为交换条件,单位在三楼他们现在住房隔壁又安排了半间房。这样,敬文现在的住房是一间半,格局与加根家以前在牌坊中学的住处差不多。进门是客厅,客厅后面隔了间小厨房,增加的半间房做卧室。
“亮亮,快起床!欣欣姐姐和黑皮来了。”
敬文话声刚落,穿着短裤头和红背心的亮亮就从卧室里蹿了出来。三个小家伙高兴地搂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
敬文招呼大姐、二姐和大姐夫在沙发上坐,并随手打开电视机。可电视荧屏上全是雪花,图像不清晰,字幕完全看不清楚。接连换了好几个频道,都是这个样子。
“电视坏了,还没来得及去修。”敬文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有声音就行,只当是听收音机。”王加根调侃道,“把遥控器给我,忙你的去吧。”
李华这时从卧房里走了出来,嫣然一笑,与大姐夫和两个姐姐打了招呼,又摸了摸欣欣和黑皮的小脑袋,就出门上厕所去了。
“过早没?没过早的话,我去外面给你们买早点。”敬文问。
红梅腊梅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已经吃过了。”
敬文没言语,开始弄自己的早餐。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没什么东西。他从冷藏室端出半碗剩饭,拿出两个西红柿,就闷声不响走进厨房。没一会儿工夫,就端出来三碗蕃茄煮面条,摆了餐桌上。
“下面条就煎几个鸡蛋唦。”腊梅随口提议。
“鸡蛋吃完了,还没来得及买。”敬文尴尬地回答。
李华上完厕所返回后,和儿子亮亮一起上桌,各端起一碗面条,吃得津津有味。
敬文吃完面条,又进厨房盛了一碗汤饭——显然是用多余的面汤煮的那半碗剩饭。
“昨天我还和李华商量,说要带亮亮去孝北玩。没想到你们来孝天了。”敬文吃着汤饭,对大姐大姐夫说。
方红梅听到这儿,马上说:“行啊!要不待会儿大家一起去我们家。”
“好!我要去花园。”亮亮首先响应。
“我也要去欣欣姐姐家!”黑皮应和着。
两个小家伙热情那么高,大人们自然没什么意见。
就这样,一大群人又坐长途汽车到孝北县城,浩浩荡荡地开进了A银行宿舍大院。短短个把小时,加根夫妇就由客人变成了主人。
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拖桌子,把麻将摊子支起来。红梅腊梅坐对面,敬文李华坐对面,四个人进入战时状态。
三个小孩则横七竖八地歪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动画片。
做饭的责任就落在了王加根身上。他打开冰箱看了看,然后提起买菜的小竹篮,急匆匆地出了门。来到中山街与民主街交汇的十字路口,买了两根猪排骨和一条五花网,以及一条四斤多重的大草鱼。吃饭的人增加了那么多,硬菜肯定得首先考虑。
他已经在心里计划好了:中午炖个排骨莲藕汤,用红薯做底子弄个粉蒸肉,红烧草鱼块,再加几个素菜,也就差不多了。晚饭稍微简单点儿,中午的剩菜加上蕃茄炒鸡蛋、芹菜炒香干、油炸花生米、凉拌皮蛋豆腐。白酒家里有,买完菜后,去小卖部买几瓶啤酒,还要为小朋友们准备饮料,大瓶的可乐和雪碧,一样买一瓶……
一天的生活费用,一百块钱肯定打不住。花钱是事小,所有这些物品的采购、打理,以及把鱼肉及蔬菜做成美味菜肴,都靠他一个人。打麻将的人指望不上,小孩们帮不上忙。这是最让他闹心的。
老婆那边的亲戚来了不只一次两次,每次来都是这种格局。甚至连饭后清场洗碗,都是他王加根一个人的事情。想到这一点,他心里感到不平,觉得国庆假期这样度过太窝囊,太没意思。四天时间,按他之前的想法,一家三口可以出门旅游,可方红梅偏要去方湾送节礼。结果呢,又让他王加根当冤大头,累死累活伺候她娘家人……生气归生气,但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脸上还得挤出笑容,装出热情和乐意的样子。
麻将从上午一直打到晚上十点多。后来,几个小朋友都困了,吵着闹要睡觉,大人们才意欲未尽地散场。当天的战果,敬文夫妻俩赢,红梅腊梅姐妹俩输。
第二天,基本上延续了前一天的格局。唯一不同的,是王加根和方红梅轮番上场,换着打麻将。晚上散场时的结果:他们夫妻俩输,腊梅和敬文夫妻俩赢。
假期的最后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方敬文不停地给姐夫敬酒,吞吞吐吐地道出了这次孝北之行的真正意图。他说,结拜兄弟老二在武汉接了个装修的活儿,前期需要垫付资金。因为临时周转有困难,希望王加根帮他们贷款五万元。
“工程造价六十万,利润相当丰厚。工期一个半月,时间也不算长。只要工程一完工,拿到钱,我们就可以把贷款还上。”方敬文信誓旦旦地说。为消除大姐夫的顾虑,他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装饰装修工程承包合同》,一页页地翻给王加根看。
王加根并不关心合同里写了些什么。一听敬文提出这个要求,他就在思考该如何拒绝。他对敬文知根知底,早就失去了信任。从敬文考上市一中算起,无论在学校读书,还是后来参加工作,也不管是前几年混得强,还是这两年混得差,似乎手头总不宽裕,总是扯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向家里人借钱。最初向两个老人借,接着向两个姐姐借,后来又向弟弟敬武借。父母和姐弟都成了他的债主。但家里人的钱被他借走后,从来就没有偿还过。
今年六月初,加根他们正在筹划着搬家,敬文突然登门,死缠硬磨,从方红梅手里借走了两千元,说是最多用两个月,可到现在都没提还钱的话,就像完全没有这回事一样。他不主动还,加根红梅也不好意思向他要——事情弄成了这样一种尴尬的局面。
这种不讲信用的人,你敢帮他贷款么?王加根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没有这么说。不管怎么讲,他们毕竟是亲戚,话说得太直白伤感情,也会让方红梅不高兴。他于是从银行信贷管理制度方面,提出了不能贷款的理由。由于敬文和老二的户籍都不在孝北县,在孝北县没有固定住所,也不在孝北县工作,不符合借款人条件。
听大姐夫这么讲,方敬文非常失望。A银行有这样的硬性规定,他也感觉很无奈。不过,他并没有轻言放弃,还是想从A银行的制度上寻找漏洞和破绽。
他思忖片刻,脑子里灵光一现:“那能不能以老大的名义贷款呢?金安不是在孝北县人事局工作么?他还是选调干部!”
王加根没有想到敬文会想出这招数。金安和他一样,也是从孝天城选调到孝北县工作的,眼下在孝北县人事局任干部股长。
“这个我得问问,看金安符不符合借款条件。”王加根非常谨慎地回答,接着又说,“就算金安符合借款条件,这事也得他本人同意啊!”
敬文马上回答:“这个没问题!我回孝天城就去找老大。”
王加根没有应声,如鲠在喉,感觉特别不舒服。
吃过午饭,麻将摊子继续。到了下午三点钟,敬文主动提出散场,说是要回孝天城办正事,找金安商量贷款的事情。
腊梅也带着儿子跟他们一起到孝天城,然后转汽车回方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