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真相大抵如此,人命轻如芥子
他们的推理魔幻到自己都不敢相信,同时也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支撑,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很可能就是事实。
宫先生,这个在掸邦有头有脸、金玉满堂的人物,亲自下场,随机毒杀了一个人,只是为了让警察搜查全车;
而如果没有警察的出现,他会直接抹杀整辆大巴。
多可笑,富贵至此,也将人命轻贱至此。数十人的性命说炸随时都可以炸,但救了这数十草芥的,却只是一袋蓝金,只是因为他要让警方制裁秦川——而且凭他的算计不可能不知道,仅凭这一条线索警方根本抓不住秦川,但他依然选择了这么做。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为一点点荒谬的原因杀人,而这条人命荒谬的死因是姓宫的要给秦川,严峫曾经过命的兄弟添堵,削弱秦川在掸邦的势力。
因为严峫这位共事十余年的过命兄弟有把柄落在姓宫的手里,姓宫的知道曾经的禁毒副队长再一次和毒贩搅在了一起。
宫先生一定早就发现了秦川常坐这辆大巴的事,但他懒得花力气彻查秦川到底在干什么,干脆借着波师意欲除掉白金会的机会把郭兄骗上大巴一并炸死了事——他有无数种方式悄悄把线索提供给警方、当配合办案的好公民,但他并不想为这点小事劳神,杀几个人对他来说算什么?
当他得知严峫四人好巧不巧出现的时候,他瞬间意识到把这条线索送给严峫更划算,因为严峫、步重华他们一定会尽全力斩断秦川在境内的爪牙。
而当他坐在座位上、发现秦川在倒腾的东西是蓝金时,一定考虑过该怎么最快地让严峫知道这件事、但又不会引火烧身。
于是他很快决定直接让这包蓝金发挥作用,这比他给警察什么暗示都强。
严峫那句“难道就因为他倒霉”一语成谶,花臂确实倒霉,如果不是坐在那个座位上,他根本就不会被宫先生近水楼台、轻巧无痕地杀了。
他临时做出了杀人决定,但下手时却干净得令人遍体生寒,简直不敢想象他究竟为何如此镇定缜密,投毒、撤身、毁灭证据一系列动作顺畅得毫无破绽,然后再优哉游哉地跟着严峫他们来到边防所,作为“目击证人”录口供,大概还有其他关于秦川或者万长文的线索准备亲口述说。
步重华想起花臂倒地之后,所有人大惊失色,宫先生隔着栏杆拍了拍衣服的场景。
他一开始做作的惊讶神色已经褪成了漠然,随手残害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像轻飘飘地拂去西装沾上的浮尘,像是深沉海水退潮之后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礁石,真实残忍到令人发展,。
严峫气得双目充血,眼中一片晦暗:“难怪他一开始配合搜身,之后却挑三拣四说其他笔录警察有口音听不懂,敢情是生怕跟秦川有关的事说给别人听没用,特意在这等着我们呢。”
此话一出,几人不约而同向单间看去,几层玻璃之隔的宫先生正在对面警察的监视中闭目养神,坐姿放松,泰然自若。
吴雩收回目光,小声问:“我们现在找不到任何关于姓宫的和秦川之间关系到底如何的证据,那有没有可能是秦川那孙子故意让他这么做的?毕竟秦川也直接参与了6月底波师、郭兄都在的那个黑势力议价会。”
江停摇头:“整件事一开始就是我们临时决定上车。秦川不可能提前算到我们这一步,然后让姓宫的过来杀人,而且凭秦川的段位也使唤不动姓宫的。而且这种只留蛛丝马迹的行为不符合秦川的行事作风。虽然秦川性格中有正义的一面,但他十分狡猾,做提供重要线报之类的好事必会留名,以供万一被抓时有利于量刑,不会这么拐弯抹角。”
他顿了顿,也看向小屋:“至于这个推测对不对,就看姓宫的口风是有意无意揭秦川的短,还是彻底隐瞒秦川的存在了。”
严峫怒道:“管他和秦川是什么关系!动机是一回事,但他杀人是既定事实!”
步重华和吴雩对视一眼,前者微微点头示意,后者便犹犹豫豫地开口劝道:“哥,你冷静点……”
严峫正在气头上:“花臂是个小人物,但马仔的命也是命,就算马仔该死也轮不到他给人家执行死刑!何况这就是随机杀人!他以为自己是牛头马面还是黑白无常?!”
江停稍稍提高音量:“严峫!”
然而严峫脾气上来,根本停不住:“他是唯一有作案条件的人,刚才案情不明朗特意留着他没录口供,现在再去,我就不信审不出东西来!”
江停深吸口气,微微转头,一双静影沉璧的眼看着严峫,话却是对着其他三人说的:“你们先出去。”
乖巧懂事的弟弟弟媳二话不说出了门,顺便拎走了还想听夫妻吵架的单身狗林炡,轻轻带上了门。
江停眼中有奇异的安抚力量,一眨不眨地看着严峫。对视数秒后严峫虽然还是面色阴沉,但冲冠怒气已经渐熄。
看到严峫稍微冷静,江停这才责备道:“严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严峫高额深眼,唇线紧绷,身上带着躁动不安的攻击性,仿佛是个随时会暴起出拳的战士。
江停俯近了看他,语调极为沉稳,目光中却带着压迫:“你在试图证明,一个在缅甸有官方背景的威尔斯籍外国人,在缅甸境内,给一个在缅甸有犯罪记录的人下毒致其死亡。”
严峫一言不发,目光毫不退让,但江停每说半句,他气势就削几分。
“这个案件发生在缅甸,中国警察根本没有归属权、管辖权。是宋局和林炡各自动了层层关系之后,云滇省以怀疑有跨境运毒案、要求协助办案的名义把主办权拿了过来,出于对你们的信任,直接交给你们几个非云滇本地的警员主导侦查。云滇顶着外交压力,你的上司顶着省外压力,如果不尽快查到确切的跨境作案证据,我们随时会被踢出这个案件。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孰轻孰重?”
严峫几次皱眉,欲言又止。
他毕竟是淮选之子,名副其实的超级富二代,平时在建宁时连省委都要给几分面子。后来虽经历了一些挫折,但也算是顺利达成了反派伏诛、抱得美人归的结局,并且没有失去太多。
出身和经历决定了他桀骜刚愎的性格,他想要完成的事情就必须要完成,他骨子里横冲直撞的匪气是日常再低调随和都磨灭不了的。
而步重华作为烈士子女曾被津海上下一气地隐瞒灭门仇人的情报,吴雩自从阿归死在红山刑房后就经历了整整十数年对组织系统的强烈怀疑,林炡在调查张博明死因真相的过程中逐渐确信内鬼存在,他们都深谙“求告无门、难以伸张”的苦痛,因此在面对这个踩在法律边缘的案件时,他们都不像严峫那样执着。
江停伸臂环住严峫,用最温柔体贴的姿态说着最冷漠无奈的话:“维护公平正义无国界,但执法有国界。”
严峫最终在江停窥见他神色动摇的时候回搂江停的腰,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江停像给大型凶兽顺毛似地一下一下捋着严峫的背,安慰道:“不过今天动静这么大,如果国内抓到秦川的同伙,秦川必然会猜到是姓宫的捣鬼。以秦川睚眦必报的性格,姓宫的能有好果子吃?”
严峫听了之后忽然焕发了斗志:“你说得对,先顺着线索查下去,说不定能抓住破坏咱们婚礼那孙子!”
江停赞赏地点头:“正该如此。”
严峫劈手打开羁押单间屋门的时候故意发出了咣一声巨响,但很遗憾,他面对的是根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油条老吊丝。
宫先生不但没被吓到,反而借着门开那阵风完成了自己头发的造型,满意地朝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来那一秒里脸上已经挂上了亲切的微笑——鬼子进村看到花姑娘那种亲切:“严警官,您可来了,那几个警官说话口音比较重,我实在是听不懂,一直没法沟通,可把我着急坏了。”
狗男人满嘴胡扯。
严峫带着老婆的安抚buff雄赳赳气昂昂进门,吊儿郎当拉开折叠椅往审讯桌跟前一坐,先甩出烟盒到桌面上,自己点了一支,放松地吐出一口气:“抽烟吗?”
如果旁观者中有建宁市局的人,就会发现在严峫这里,宫先生这位军火大鳄和胡伟胜那个零售小贩是同等待遇。
但前者能活到今天还没人奈何得了他,自然数倍棘手。
严峫轮廓刚硬锐利,眼神看起来像是兽王正在权衡审视。但被他打量的却不是普通的猎物,而是另一个领地的霸主。
宫先生身姿笔挺优雅,然而仔细看去,能从他那身画皮上看出字来,满身衣料都写着“吃人”。
宫先生微笑道:“谢谢,但是抽烟对身体不好,我不抽,平时也不让我老婆抽。”
严峫:“……”
他好像还没开始问话吧?而且谁管你有没有老婆啊!
“嗨,我这不舍身为国为民嘛。平时工作比较压力大,和您自然比不了。”严峫阴阳怪气地吐了个烟圈,往椅背上一倚,翘二郎腿的时候不小心扫到了宫先生同样无处安放的大长腿,从脚底触感判断应该是在宫先生西装裤上踩了半个鞋印。
宫先生:“……”
宫先生看了一眼烟盒,诚恳地说:“这种烟我尝过,一条还不到一万。便宜没好货,抽上三根就容易口臭,如果被另一半闻到,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会拒绝进行亲密接触。严警官要真是有烟瘾,我回头让人给您送点好的抽。”
严峫:“……”
监控室外众人齐齐咳嗽一声,望天的望天,滴汗的滴汗,扶额的扶额。林炡摩着下巴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俩面对面像是装逼犯在battle逼王称号。”
吴雩原本听得一脸猫猫不解,听了这话深有同感地点头:“……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屋里的严峫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云滇网管黑了一轮。他对面的混血男表情虚伪欠揍,严峫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心系案件也懒得跟宫先生进行酣畅淋漓的凡尔赛对决,直接掏出几张秦川变装出入车站的照片,啪一下甩在桌上扇形散开:“认识吗?”
宫先生歪头假装认真地辨认了几秒,然后缓缓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认识。”
这仨字儿一听就是信口开河,因为他甚至没伸手把照片拿近点看,敷衍的态度溢于言表,气得另一边小监控室里负责记笔录的警察都骂了句脏话。
但他敷衍过头就像是在故意让人知道他在瞎扯,好引人追问。
严峫:“宝三这个人听过吗?”
宫先生虎躯一震,缓缓挺胸抬头,审讯室的光源落在他眼底,映出他眸中一点诡异的深绿。他一字一顿道:“有所 耳闻。”
如果要给宫先生那一刻的眼神打比方,那简直就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忽然安好插头、懒散许久的猛兽等来捕猎机会、候场半天的演员终于登上舞台。
宫先生恳切地说:“我和他有仇,他老想把我老婆弄没。”
严峫:“……”
审讯室外的林炡、步重华、吴雩、江停:“……”
数公里之外的在线会议室里,被赶鸭子上架替宫先生参加年会的秦川忽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阿嚏!抱歉,我继续,不过我也不太清楚递延收入的具体摊销周期……Kung他突然闹肚子了,对,闹了好几个小时了,一直没回来,可能是要生了……”
而单间里,选手宫先生欣然给自己布置好了灯光、话筒和舞台,导师严峫亲自翻开笔录本喊卡:“来,请开始你的表演。”
宫先生双手交握抵在下颌,目光灼灼:“2014年的时候,我有个手下欠了一大笔赌债之后偷了我一枚舍利卖给这个叫宝三的掮客。(见《擒川》第9章)从那以后,我们的生命线就缠绕在了一起,这就是既定的相遇,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千里姻缘一线牵。”
严峫:“……”
审讯室外的林炡、步重华、吴雩、江停:“……”
“我查到这个宝三叫秦川,真实身份是你们工安部A级通缉犯,好像还是从系统内反水的?唉,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他做出这种破坏社会主义公序良俗、违背法律法规的事情,月盈不满,德行有亏。他还总想让我失去老婆,简直是商人重利轻别离,戏子无情biao无义。”
严峫:“……”
“说到蓝金,秦川和那个万长文曾经过从甚密,出双入对,听说万长文死在境内之后还有人要投奔他。这样是不对的,珍爱生命,远离毒品,恶业积累,报应必损。”
严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