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有点点冷。

江岸走上两步台阶，拉开重重的玻璃门走进咖啡厅，一股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

3号桌，黑色西装。很快，江岸目光锁定在在靠落地窗户的一侧第三张桌子的那个背影。

江岸并没有打招呼，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对面看手机的男人抬起头。

江岸把背包放在旁边的沙发上，然后脱下外套，一圈圈解下围巾。一套动作完成下来，男人都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都弄完了，江岸才站起来，隔着桌台伸出手和他：“你好，是你吧？”

男人迟疑地伸出手，显然是被惊住了：“什么？”

江岸礼貌轻碰了一下，然后用力一甩刚刚垂下来的头发。

“我今晚的相亲对象。没错吧？”江岸用头指了指对方，然后拿出手机假装一顿乱翻，自言自语道，“不会有错啊，应该是你啊。我妈妈说了，3号桌，黑色西装。名叫孙泽，30岁，是一名法官。”

江岸报简历一样对着手机屏幕又一顿念。

“是。我是孙泽。很高兴认识你。你是叶青青？”对面的法官坐正了身子，手指交叉。

“你点了吗？我就要一杯清水。哦，有这个这就够了。”江岸指了指先前服务员提前就准备好的蓝色透明杯子里的茶位水。

然后，江岸继续讪讪地解释：“刚吃完饭，我妈就非让我过来。不饿。”

哟，对面的男人竟然不恼：“好。那我就点一杯咖啡吧。”然后招手叫服务员。

江岸：“没事啊，你饿的话，你点吃的。我没关系。我是真的不饿。”

“我喝咖啡就行。”

江岸眼珠子一转：“噢，你也吃过了。你也是被你家长逼着过来相亲的吧？现在的家长真是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老一套。但是呢，老人家的话咱也不得不听，是吧。过年才几天？我都相了三回了，像明星赶通告一样。累死了。”

说完，把身体往椅子后背松松地一靠。

“看来叶小姐是一个很孝顺的人。懂得体谅父母的心。”

江岸暗暗蹙眉头。喝口水压压惊。

孙法官继续说：“我可能和叶小姐有点不一样，我平常工作太忙，根本没时间处理感情的事。这是我第一次答应我父母的相亲。”

江岸微笑着轻轻点头：“噢，是这样啊。我知道你们法官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为我们这等小老百姓排忧解难，形象和地位在老百姓心中至高无上，十分受人尊崇。与我们有着云泥之别。也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高度——和深度！所以，我们……”

江岸想快点结束这次相亲。

“听说，你是海市环境研究所的研究员？”

“噢，是的。”江岸又喝了一口水。

看来想走，没想的那么容易。

“二十七岁就已经带小组，那是专家了。”

江岸谦虚地笑笑：“算不得什么专家。”

“主要研究什么呢？就是哪个方向？”孙法官职业地摊摊手。

有种被审问的感觉。

“研究方向啊？”江岸挠挠头，“化粪处理。主要工作呢，就是每天在实验室做实验。就是咱们城市所排出的大量粪便，通过住宅的厕所便池进入废水管道，然后输送到化粪池。在化粪池中，粪便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和发酵，固体物，你知道的哈，就是我们排泄的那个，固体物呢沉淀到底部，上层的水化物体再流入管道，进入污水处理厂。……”

江岸注意到对面男人的表情不自在了，他皱着眉下意识地碰了一下鼻子，是脑补出什么恶心的画面了吗？

趁热打铁：“刚刚不是说了吗？那个粪渣，就会通过吸粪车利用真空泵将那个粪渣吸出来，然后统一运往城市里的粪便消纳站。然后呢，那些粪……”

“先生，您的拿铁。请慢用！”好巧不巧，来的正巧，优雅的女服务员端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摆在孙泽的面前。

那暗棕色的咖啡浓稠一大杯，像快要溢出来。咖啡上漂着一层厚厚的奶油浮沫，杯子的边缘还糊着一圈咖啡粉。

YUE!

孙泽盯着咖啡，喉结上下动了动，下意识捂了捂嘴。

江岸盯着他，笑意盈盈礼貌道：“噢，您的咖啡到了，您快喝啊。”

对面男人再次喉结滚动，嘴唇紧闭，仿佛在不让自己呕出来。

江岸：“那我继续说我的工作啊。那些粪……”

“不用说了！”孙泽挥手打断江岸。

江岸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噢，不好意思啊。孙先生，让你不适了。但是这对我们研究粪便，噢，不！研究资源循环利用的科研人员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每天都在实验室对着这些东西。习惯了。”

孙泽强忍难受，带着法官这等高素质人群的礼貌：“没事。没事。你们的工作真的很辛苦。环保人不容易啊！”

“在实验室做实验倒还好。要是出野外那就更苦了。一年，我们有差不多一两个月都在山上，每天面临蚊虫，毒蛇叮咬，过得像野人一样，每次下山我妈妈都不认识我了。结了婚肯定是没有时间照顾老人、孩子的。”

对面男人眉头紧蹙。

江岸越说越激动：“有一次，我们在一片原始森林里搭帐篷过夜。遇到过狼，就在我帐篷外面徘徊了一晚上，我当时都吓得快尿裤……”

江岸才意识到，这是什么不知羞耻之词啊？！江岸啊江岸，你今天早上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淑女形象啊。

“咳咳咳。”孙泽猛咳几声。刚喝了一半的水，被呛得泼了一桌。衣服、裤子上也撒了一片。他迅速放下杯子，慌乱中杯子没放正，这下全部撒在他腿上皮鞋上了。“啊呀。”他皱着眉厌恶道，站起身来抖他的湿裤子。

“孙先生，您没事吧。”江岸连忙站起身来抽张纸巾，走到他身边，递过去给他。

“你走开！”孙泽终于忍无可忍。他一挥手挡了回来，纸巾掉落在地上。

江岸停下来。

孙泽继续抖腿，正眼都没瞧她一眼，厉声道：“从没见过你这么没有边界感的人！”

江岸被骂得一震。脸上顿时热烘烘的。

她只是想帮他递一张纸巾。

“我是看你，不小心弄撒了咖啡。只是想递张纸巾给你。”

孙泽头也没抬：“我一直以为你们搞科研的都是很有素质，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美名其曰科学家。实则污秽不堪！”

啊啊啊啊啊！你可以污蔑我，但不能玷污环保人的名声！

江岸坐下来，义正言辞道：“是吗？你只知道外科医生救死扶伤多么高尚，但你不知道医生每天见到的是人血、白骨甚至是死亡，你只知道海市天高云阔、草绿花香，但是你不知道有多少环保人每天面对的都是细菌、毒气和污秽！你每天为人民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我崇敬你。但是你忘了，职业没有高低贵贱，干净的活需要人干，肮脏的活也需要人干！”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没我们这些所谓的科学家在你身后给你处理污秽，你今天还能光鲜亮丽地坐在这儿吗？”

江岸面红耳赤，像一只斗鸡。

“你！”孙泽被怼得哑口无言，“没什么好说的了。叶小姐，我看我们两个人真的不合适。你赶快把我删了吧，您还是另寻良人吧。”

“行！我也正有此意。孙先生，再见！”江岸迅速走回座位，五秒内穿上大衣，系上围巾，最后她把散乱的长头发从厚围巾里拔出来，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刚走出去三步，忽然想起来包还没拿，她又返回去抓起卡其色提包，朝他丢下一句：“不，再也不见！”

气死了！找叶青青拿伤残“抚恤金”去！下次再也不接这样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了。

江岸一把拉开门，一股冷风迎面吹在她热烘烘的脸上。

“气死我了！”她身子一缩，大步一伸，跨下台阶。忽然一个没站稳，“啊呀”！她张开双臂朝台阶上直扑了下去。

江岸紧闭上眼睛，心脏扭成一团。完了完了！

这马上，说不定还要自己去相亲呢，这要是破了相可怎么办？

幸运的是，她没有摔到地上，而是摔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结结实实的一个大拥抱。

她呈半跪的姿势，头跌落在他紧实的胸膛，重心整个都在站在台阶下面的那个人身上。她紧紧抓着他的肩膀的衣服，那个男人也用力拧住着她的身体，免得她再倒下去。

“你没事吧。”

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但又想不起来。

“啊，没事没事。谢谢啊。”江岸窘得无地自容。她借着他手臂的力量，艰难地贴着他站起来。

腰有点抻到了。

见江岸没动，男人仍然扶着她没放。

“不好意思，那个，撞到你了吧？”江岸快速松开他，后退一点，低头道歉。

围巾滑落下来，头发一整个遮住了脸。包包也不知哪里去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没事，还好。”夜色里，只瞧见他身穿一件黑色风衣。

“对不起对不起啊！”她拨开遮住脸的凌乱头发，低头开始找包包。

男人拾起地上的一个卡其色单肩皮包，拍拍上面的灰尘。“给。是找这个吗？”

“噢，谢谢谢谢。真是不好意思啊。”

江岸接过背包，捏在手里，逃难一般地快步走了。

男人目光凝神，看她走远了，才回过头来拉开了咖啡厅的门。

不远处靠窗位置，陈飞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林予辰！这边。”

林予辰落座后，在脱大衣的间隙，他瞥见窗外那个女孩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头发散乱，步伐蹒跚，一只背包随意地甩在身后。

陈飞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下了然。“刚刚出去那姑娘好像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吧。就前面3号桌的。”

“噢。”林予辰点头。

他抬眼扫过3号桌，正对着他坐着的那个男人正收拾公文包，起身迅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