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着彼岸岸边一路狂奔，脚下长满了幽冥之草，郁郁葱葱，像是铺满在轮回路上的羁绊。
“你们……是他让你们来的吗？”花妖嗅觉灵敏，只一瞬，便嗅到了记忆深处那难以湮灭的印记。
洛璃看着眼前这美如画卷上的女子，一袭穿旧了的栀子色的长衫，是幽冥界难得的一抹亮色。
“枳染姑娘，”楚云忆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花妖的猜想，“我们此次前来……”
谁知枳染挥手打断了话头，一脸平静的问道：“我知你们缘何而来，他还好吗？”
“死后化成了厉鬼，怨气难消，这都是他自食恶果，没什么值得同情的。”洛璃撇了下嘴角，有些嫌弃的说道。
“怨气难消吗？他，竟如此恨我？”枳染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他有什么脸恨你？”
“我……我没有完成他交代给我的事，辜负了他对我的期望，他恨我是应该的。”枳染蹲下身去，继续修剪着被怨气吞噬而枯萎的幽冥之草。
“虽然不想帮那个混蛋说话，但是我想你还不知道后面人间发生了何事，所以才有所误解，你被抓走之后，那宋混蛋还以为你死了，拒婚不得一心想着随你而去，自己从那玉阶之上跌落，死相老惨了！”洛璃不顾地上的尘埃，一屁股坐到了枳染的身旁，揪起一根幽冥之草，下意识的想要往嘴里放。
“别吃，你阳寿未尽，那东西你吃不得。”枳染纤纤玉手截住了洛璃的动作，这幽冥之草乃是孟婆熬汤必须的原料，依仗彼岸边的怨气而生，怨气不够无法发挥效用，怨气过盛则会枯萎，故而枳染的职责便是悉心照料这片草地，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咳……习惯了，看见草就心生亲切之感，总想着尝尝味道。”洛璃尴尬的搔了搔头，将那拔下来的草刨了个小小的土坑埋了回去。
“你身上的气息不似常人。”枳染安静的看着他埋好了草，抬起头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我们身上的气息被他用灵力掩去了，这里到处都是冥差，万一被发现了怕吃不了兜着走。”洛璃抬头看了眼若孤松般站立在自己身侧的男子，唇边带着笑意，眼神中颇有一种得意炫耀的神色。
枳染不置可否，继续侍弄着手中的幽冥草。
洛璃继续陈述着从宋桥口中得知的故事，他口才好，听过的书也多，故事被他讲述的跌宕起伏，却没有引起枳染丝毫的情绪波动。
“总之呢，我们被那个宋混蛋算计到了冥界，就为了问你一句话，枳染姑娘，你还怨恨他吗？”
“怨恨吗？”花妖手中的动作一顿，“我不怨他，可是……也不会再爱了。”
百年的时光，在人世间是物是人非，如沧海桑田，可在这冥界，一成不变的岁月中，足以让枳染想明白很多往事，与宋桥的重逢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强加于他的报恩亦是纠缠不休的枷锁，她桎梏了宋桥，参与了他本没有她痕迹的人生，那让她痛彻心扉的结局，都是她的果，是她自以为是的缘分。
“可是他是厉鬼，若执念不灭，难入轮回，到头来只能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洛璃小心翼翼地陈述着事实，却没有说，这魂飞魄散的下场，是楚云忆因宋桥算计他，将要施以的报复。
“小公子……”
“我姓洛。”
“洛公子，你可曾听过人生八苦？”
“八苦？不就是生老病死，什么悲欢，什么别离的……”洛璃看了眼楚云忆，这他听说过，可是，记不住。
“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恩爱别离，所欲不得，若是参不透这世间的疾苦，便会囚禁其中，难以磨灭，凡人短短几十年，长命也不过百余岁，当学会取舍，懂得释然，才能成全一个自己。”
“你这话说的太过深奥，我不懂。”洛璃揉了揉鼻尖，怪不好意思的说道，都怪自己平日里读书少，看人家一个花妖，讲起大道理都一套一套的，自己想接话都接不下去。
枳染无奈摇了摇头，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楚云忆，“他年纪小不懂，那你懂吗？”
“我的璃儿，此生都无需取舍，他想要的，我定会成全他。”沉默许久的楚云忆闻言答道。
“是吗？你一皆凡人，纵然心有情爱，又如何与天抗衡？”
……与天抗衡吗？
楚云忆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不由得看了眼面露疑惑之色的洛璃，心中竟有种没来由的心惊，像是突然意识到未来所无法掌控住的命运，对于前路的迷茫扭曲着他的心，生生裂出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洛公子，有个咒决，我愿传授于你，希望你能够用心记住，回去之后，施法给宋桥，让他忘却过去的种种，不管是轮回，还是魂飞魄散，该忘记的，便叫他忘记吧。”
“可是我学艺不精，怕是学不会，不如你教给他吧，他厉害的不行，在仙门中那都是数一数二的。”洛璃回身指了指楚云忆，如同向旁人炫耀自己家天赋秉然的孩子一般。
“我授予你，自有我的理由，将来……若是有一天，兴许你能派上用场，至于修为低，那无需担忧，我有幸修得半个仙格，传授的方法自是不同于常人。”枳染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洛璃说道。
“那，那好吧。”洛璃亦随着站了起来，跺了跺蹲麻的双腿，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璃儿不可。”楚云忆扶上洛璃的肩膀，有些欲言又止。
妖终究是妖，若是心怀邪念……楚云忆不敢想下去。
“无妨，不是有你在吗？我不怕，我相信你。”洛璃抚上肩膀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那手一如初次紧握时一般，给予他救赎，能够让他在黑暗中汲取到源源不断的力量。
“怕我害他不成？我虽是妖身，亦是半仙之体，受天条约束，若无缘无故迫害凡人，下场只怕还不如寻常的妖邪。”
“谢姑娘授艺。”洛璃依着参拜师长的礼仪，对着枳染施了一礼。
枳染伸出素手，示意洛璃掌心向上平举在身前，素手附于其上，金黄色的妖力自体内倾泻而出，缠绕着手臂，萦绕在手间，再缓缓流进紧紧贴服在一起手掌之中，额上附着一层薄汗的少年，身体处是流淌着的嫩绿色的灵流。
——洛公子，希望你亦能记住，遗忘才是最好的成全。
“璃儿没事吧？”
洛璃全身无力的向后倒去，被全心关注着他的楚云忆接在怀中，楚云忆双指并拢搭在脉上，探得他的体内，有一股澎湃的灵力充斥在丹府。
“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待他能行走之后，你们便离开这里吧。冥界，终究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枳染挽了挽袖口，将采集到的幽冥之草挎在手臂上，深深地看了眼尚在脱力之态的洛璃，说道：“记住，以后，便不要再来冥界了。”
说完，便向着奈何桥的方向，缓步离去。
情爱苦楚，若能参透，哪还有这黄泉路上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呢？
“可有哪里不适？”楚云忆紧张的盯着怀中之人，巴掌大的小脸上一片惨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都虚脱到了极点。
“我没事，就是没有力气，我们在这冥界停留多久了？”
“不知这冥界的时间如何计算，若是按照人间的时辰，我们已经耽搁了一个时辰有余。”楚云忆心疼的看着洛璃，不知能为他做些什么。
“那，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你扶着我，我慢慢走，没事的。”
楚云忆按住挣扎着想要起身的少年，拉住右手的手臂，微转身形背对着他，一手抓着手臂从肩膀处拉至胸前，另一只手托住臀部，腰部挺力，将洛璃背在自己坚实的后背上。
“我这就带你出去。”
“好啊，我的小命，可都交到你的手上了。”洛璃气息微弱，可还是强撑着精神，用轻松的语气开着玩笑。
“楚云忆，你的后背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仿佛只要有你在，什么都不必害怕。”
洛璃喃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波动了楚云忆的心弦，他喉结微动，鼓出一个微不可闻的气泡音，他平复了许久，刚想说些什么，就觉洛璃在身后贴的更近了一些。
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脖子，温热的侧脸在肩胛骨处蹭了蹭，少年轻声一笑，心满意足的接着说道：“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我爹一样！”
楚云忆：“……”
在洛璃看不见的地方，楚云忆的脸色十分的精彩。
什么旖旎的心思都跑没影了！真的！
本以为是情到深处忘乎所以的告白，结果演变成了“父慈子孝”的名场面。
这死孩子，存心给他添堵呢是吗？
这边心里上演着九回肠断的大戏，那边洛璃全然未察觉，还在兴致盎然的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楚云忆，你知道吗？枳染在传授我术法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
楚云忆当时就在身边，却未曾听到枳染说什么。
“她说了什么？”将方才的不悦抛之脑后，楚云忆深吸一口气，耐心的倾听着洛璃的每一个字。
他的背上背着自己的整个世界，走的每一步都稳如泰山。
他不敢往奈何桥的方向走，那边冥差众多，背着人回去难免会被鬼发觉异常，只能选了另外一条路，至于通向哪里，他不知，也无人知晓。
“她说，遗忘才是最好的成全。所以我猜想，她传授给我的，应该是能够叫宋桥忘记他们之间前尘往事的咒决，可是我不懂，为什么她说，这咒法有一天我会派上用场。”
“……”楚云忆也想不明白。
“若是忘却彼此相爱的人，那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楚云忆，你会忘记我吗？”
“不会，我不会忘记你，所以璃儿，你也不许忘记我。”楚云忆停下脚步，每一个字都说的无比认真。
“哼，楚云忆你最好记住，我只说一次，若是你敢忘记我，我便再次去折那扶桑枝，先你一步来到这幽冥之地，堵了你的轮回路，打你个头破血流，爹娘不识，叫你好好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有此警示，忆必谨记在心，永志不忘。”楚云忆向上托了把身后的少年，将少年紧紧箍在背上，今生今世，都不曾有过放手的念头。
“楚云忆，我好累啊，我想睡一会……”
“乖，睡吧，等你醒了，我们便回去了。”
“嗯！”
洛璃慢慢的阖上眼眸，头低垂到楚云忆的肩颈处。
哪怕是碧落黄泉，只要有人执手，亦仿佛是通向极乐净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