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
引素略含担忧的呼唤声,拉回了容琬神游的思绪。
犊车缓缓前行,今日入宫的人员众多,道路拥挤,没了往常的顺畅。
她一手杵腮,回眸看向引素。
“姑娘吩咐的两件事,都有眉目了。其一,奴婢查了前段时日到访白鹿寺的香客名单,都是容氏族人,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但是寺中沙弥收了钱难免会替人做事,具体情况还在查。”
引素不疾不徐,一件件回禀容琬交代给她的任务。
“至于那位宋淑媛,她是多年前分配到陛下身边的宫婢。陛下做太子时就与她感情亲近,登基后要册封她为夫人,太后娘娘不答应,大臣们也很反对,才降为淑媛。”
“她闺名若华,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入宫,背景倒是清清白白。”
看来,宋若华就是王谆所说的那个宫女。
以宫女的身份,能加封淑媛,也足够骇人听闻了。
容琬淡淡道:“你做得很好,回府后领赏。”
引素连忙称不敢,又迟疑着关心容琬:“姑娘这两日总是神思不属,若有心事,千万别憋在心里,今日也同孟邑县主好好说说。”
她的这份周到,总是令人暖心。
容琬含笑点了点头,赞她:“玉章到底是把你带出来了。”
她是外头买来的婢女,比不得玉章是容府家生子,能得到如此认可,引素面露喜色。
虽然稍微分散了容琬的注意,但她眼底那抹愁绪,依旧盘桓不去。
今日是腊八,太后在仙都苑赐粥,一众诰命女眷们都要入宫领粥。
仙都苑是皇家第一林苑,苑中豢养着麋鹿、仙鹤。
刘太后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容琬与刘龄、卢舜筠远远地站在暖亭中,不去凑热闹。
卢舜筠看着魏国宫廷的奢华贵气,面色闪烁。
她亲姐姐便是褚国皇后,她常年出入褚国皇宫,论起气派,魏国胜过褚国太多。
等应酬过一众贵妇,太后身边的女官来传话:“太后娘娘召二位县主进去。”
卢舜筠不仅不嫉妒,还笑着催她二人快去。
要多温和就有多温和。
一路上,容琬低声问刘龄:“阿筠表妹看着,和先前不同了?”
刘龄傲然:“任她是谁,来了魏国,就得守我们的规矩。再说,是她有求于我们,可不是我们有求于她!”
容琬打趣刘龄:“好么,还没出嫁,已经有世子夫人的派头了。”
刘龄反而平静下来,神色清冷。
等到二人见到刘太后,只见她满脸疲惫,不由纷纷关心。
刘太后这才卸下了在那群贵妇人面前的笑面,神色阴沉不说,鬓边白发似乎又多了些许。
容琬看在眼里,不由心疼。
刘龄眼疾口快:“姑母,您这是怎么了?难道阿弟又给您添乱了?”
刘太后瞪了她一眼,旋即又无奈道:“胡说些什么,外头那么多人,你也敢这样随意褒贬陛下?我要告诉你祖母罚你了。”
刘龄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
容琬耐心等着刘太后的下文。
“这个荀颐,一天不给我们母子找事情他就不安生!”
果然,刘太后咬牙切齿,手指握拳,鲜红的蔻丹深深陷入肉中,她都仿佛察觉不到痛意。
容琬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这些日子她烦心不已,没精力关注朝堂风云。
荀颐……又怎么了?
女官忙劝慰太后,被她打发退下。
“前些日子,我为了皇帝大婚的事找过他,他答应哀家想办法筹钱。结果呢?他抄了好些重臣的家,还打着要为皇帝大办婚事的名头!”
刘太后说着,血气又开始翻涌,只觉额头一阵胀痛,痛得她忍不住扶额呻吟。
容琬唬得顾不得规矩,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刘太后。
“姨母,天大的事也不值得动怒,保重身体。”
刘太后半眯着眼,气得身子乱颤,语气出离愤怒:“那些重臣,都是旗帜鲜明支持皇帝、忠心耿耿的保皇党,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刘龄也慌忙扶着姑母,与容琬面面相觑。
“被他这样一闹,人人都只会以为皇帝昏庸无道,连自己的拥趸都不放过,以后还有谁敢支持衡儿,他是要逼死我们母子不成?!”
刘太后声嘶力竭的控诉,听得容琬头皮发麻,一时间又羞又愧,都不敢正眼看她。
她回想起那日在犊车上,她与荀颐的针锋相对。
容琬没想到他会提出如此不要脸的条件。
委身于他,那她成什么了?禁脔?爱宠?
如此一想,周身的血都冷透了。
她垂下睫毛,轻轻道:“你要的,我给不了。”
荀颐目光灼灼,掐住她的下巴迫她对视,“给不了?想想你姨母、阿弟……”
他蛊惑般在她耳边低语:“我很少给人谈条件的机会,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容琬只是看起来温软,骨子里的傲气不比刘龄少一星半点。
受此威胁,她愈发不肯低头,咬唇倔强反问:“为什么我就一定要选?”
一双眼眸,写满了执拗。
荀颐霎时神色一淡,淡得令人心慌,“你别忘了,是你求我放过陆衡。我不逼你,你回去想清楚再做决定。”
这些日子荀颐如此嚣张跋扈,不顾朝臣弹劾也要大肆打压保皇派,刘太后觉得这是向他们母子示威。
只有容琬明白,他是在无声地催促她做决定。
他大可以慢刀子磨肉,一点点折磨太后与皇帝,容琬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
恍惚想心事间,刘太后被刘龄安慰着渐渐缓和了情绪。
“阿臻,姑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刘太后捏住刘龄的手,神情严肃认真:“你嫁到沈家去,一定要和你公公、夫君打好关系,稳固沈刘关系,督促他们对陛下忠心。这是你的使命,也是哀家对你的要求!”
刘龄虽然面色还稳,可是作为她最亲的姐妹,容琬看透了她的为难和纠结。
沈言花心风流,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要素来骄傲的刘龄低三下四讨好他,谈何容易?
容琬一时间心如刀割。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荀颐哪里是给她选择的机会,分明是看出她在意家人,于是索性用他们做筹码逼迫她低头。
这是容琬最不能容忍之事。
已经深深触犯了她的底线。
容琬用绢帕擦了擦眼角,轻声细语道:“姨母,阿姐,别担心,不是还有我吗?等我和王谆成亲之后,王氏也会鼎力支持陛下的。”
刘龄第一个不忍心:“阿苒!”
虽然会打趣容琬嫁给王谆,但刘龄很清楚,容琬根本不喜欢王谆。
至少不是男女之情。
她自己所托非人,用婚姻做交易,却并不希望最亲的妹妹和她一样,嫁给不喜欢的人。
刘太后却比刘龄积极:“哦?哀家一直觉得你对这门婚事不情愿,没想到是哀家误解了。”
容琬微微苦笑。
不接受荀颐的条件,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彻底打倒他。
若再犹犹豫豫,只会反受其乱。
她也该下定决心了。
强行忽略心头那一抹异样的悲伤,容琬定了定神,安抚地看了满面忧虑的刘龄一眼,这才沉稳道:“魏国四大家族,沈家掌握军权,眼看就要与我们统一阵营,只有王氏历来中立,如果不结为姻亲,恐怕还没那么容易拉拢他们。”
“只要四大家族联手,就算是荀颐,也要掂量掂量。”
她一字一句,是分析给刘太后和刘龄,也是在说服自己下定最后的决心。
刘太后看了她一眼,忽问:“阿苒,你不喜欢王谆,是不是?”
容琬沉默片刻,莞尔一笑:“只要他喜欢我就够了!”
这一笑,几分酸楚、几分无奈,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刘太后若有所思,长叹一声:“苦了你们姐妹俩了,哀家到底没白疼你们。放心吧,今后不论受了任何委屈,哀家都替你们撑腰。”
姐妹二人出了太后宫中,又回仙都苑。
半途,有一不速之客拦道。
城阳王满面委屈地拦住她们,控诉道:“阿苒,为何你总是对我避而不见?我去你家找你,下人说王谆带你出去了。我吩咐人送帖子请你,你家里人说你闭门不出。”
他半是嫉妒,半是阴阳:“阿苒,你就算不想见我,也不必和王谆出游吧。他一个五品官的身份,只会辱没你。”
容琬心情不好,懒得和他啰嗦,直截了当道:“城阳王殿下,王郎君是我的未婚夫,我不和他出游,难道和你出游?”
此话一出,陆征那张英俊的面容像是被霜雪凝固,做不出任何表情。
“未婚夫?”
他迟钝地重复这三个字,“你们…订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容琬愈发不客气:“尚未公布,不过也快了吧。听说殿下还去指责王郎君?请殿下不要再为难阿兄了,他关心我本是应当。反而是殿下的关切,儿实在领受不起。”
而后她转身上了犊车,吩咐车夫驾车回仙都苑,没再给陆征一个多余的眼神。
陆征伫立在原地,俊容几度扭曲,眼神狠辣,拳头捏得“咔咔”响。
身后小内监颤着嗓子提醒他:“殿下,该出宫了,这毕竟是内宫,啊——”
话才说了一半,他便被城阳王一脚踢得飞出去老远,匍匐在地上,挣扎着吐了几口鲜血。
情形惨不忍睹。
陆征拍了拍衣袍,轻蔑的语气里透着怨毒:“你算什么东西,本王早晚要你死。”
说罢,便扬长而去。
容琬与刘龄回了仙都苑,只见卢舜筠乖乖坐在原地等她们,都有几分诧异。
回府的路上,引素才低声告诉容琬:“卢娘子中途出去了一阵,奴婢看着,她与安阳郡主谈得投契。”
容琬想了想,轻笑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转念想起自己今日做出的抉择,她脸上的笑意变成了自嘲。
容琬啊容琬,你真是糊涂了,竟然觉得荀颐那种心狠手辣之辈会对你另眼相看,会对你有几分真心?
真心,那恐怕是他最不屑一顾的东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