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转眼就到了腊月十五。
容琬从两日前就开始斋戒食素,只因今日是她亲生母亲的忌日。
天色微光,林媪便亲自服侍容琬更换好素服。
等她出门时,容相已高踞马上,同样身着素服,神情凝重。
今日白鹿寺为大刘氏举行水陆法会,容氏嫡系族人都要前往祭拜。
若非家主看重亡妻,也不会如此大阵仗。
容琬心里其实根本不想这些人去打扰阿娘清净,若不是真心悼念,又何必去作态。
倒是容琬的舅母亲自带着刘龄和卢舜筠来了,令她稍感安慰。
白鹿寺一应准备齐全,等众人到齐,便开始举行隆重的仪式。
除了家寺的三百名僧人,刘太后还指派了皇室金山寺的二百名僧人,一共五百人,为大刘氏焚香祝祷、诵经礼佛七日整。
容垣亲自持香敬于亡妻灵前,面色悲痛。
若阿宁还在,他们一家人该有多么和睦。
容琬以清水净手,奉上自己为阿娘手抄的地藏经三卷,在灵前焚烧。
她抬眸看着刘氏的灵位,心中默念:“阿娘,女儿已决定嫁给王谆,您放心,女儿会护好容家和刘家,谁都抢不走阿弟的皇位……”
“大司马府送大愿地藏王菩萨像一尊,以悼国公夫人!”
她心中的默念还没结束,这一声近乎嚣张的高喝打破了寂静的氛围,也打断了她的心绪。
众人愕然,齐齐回头,看向寺门。
竟然是虎贲中郎将延诀将军亲自捧着托盘踏入白鹿寺。
待他走近了,大家才看清盘上那尊玉质光润细腻,雕工精湛到了极点的佛像。
在座众位出身世家,谁没见过好东西,可这尊地藏王菩萨眉目和蔼,慈悲气度超然,宝相庄严,一看便是举世难得的珍品。
最令他们震惊的,还是这尊佛像竟然来自大司马府!
容相和大司马互为政敌,魏国谁人不知?
大司马此举,真是叫所有人受惊不轻,琢磨不透。
诸人交换眼色,只有容琬怔怔看着那尊庄严佛像。
心中百味杂陈,细细品味,以苦涩为最。
容相不动声色盯着延诀,他毕竟身居高位,威严深重,就算一句话不说,也不是延诀能承受的。
延诀不像刚刚那么骄横了,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头解释:“大司马听闻今日是先夫人忌日,特命属下奉佛像供上。请国公爷、县主节哀。”
众人面面相觑。
容相捻须片刻,淡然道谢后,以眼神示意何玟收下。
延诀直起身子,特意看向容琬。
容琬的神色比容相还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好似对此完全不在意。
延诀陡然看容琬不顺眼起来。
一个小小县主,几次三番给主公脸色看不说,主公费尽心思为她亡母寻来的这尊佛像,她也不放在眼里。
他忍下心头不平,一拱手闷声道:“听说白鹿寺后山素斋一绝,今日末将也想沾光尝尝,不知可否?”
何玟客气地答允下来。
容琬看了延诀一眼,见他眼神中暗示着什么,只作视若无睹。
延诀不禁着急。
等何玟领着延诀走到通往后山的小径,他又借口休息,坐在原地不动。
何玟拿他无法,只能先回寺中。
没想到左等右等,延诀就是没等到容琬。
他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踏上山径,往山上走去。
片刻后,一道纤瘦高挑的身影从红墙后走了出来。
“还真不是我多想。”那人轻笑一声,也不跟随延诀上山,索性坐定在原地候着。
延诀奔上山,山风呼啸,刮得他脸上生疼。
可他却顾不上那么多,办砸了主公交待的事,他正满心懊恼。
一队亲兵守在隘口,见是延诀,才打开个口子放他上去。
山顶风光呈现眼前。
荀颐赫然立在崖边,朔风吹得鹤氅猎猎飞扬,在浩渺山川映衬下,显得他的身形格外寂寥。
延诀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他亦不曾回头,了然道:“她不肯来。”
声音不辨喜怒,却令延诀难堪而自责地跪倒在地。
他回身吩咐延诀:“起来吧。”
与外界传闻大相径庭,如果荀颐当真是个不问青红皂白便嗜杀成性的主子,又岂会有那么多忠心拥护他的属下。
延诀惭愧不已,深深觉得辜负了主公的信任。
那个永容县主,好大的架子!
荀颐不再驻足,在亲兵分列的队阵中大步向山下走去。
延诀慌忙跟上。
一行人走到山腰,忽然有窸窣声传来。
延诀本就不虞,闻声怒喝:“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说罢,从腰间拔剑而出,跃纵到声音来处,铁手一抓,便拎出一个大活人。
“啊!———”
卢舜筠根本没想到她藏在树丛中也会被人发现,更没想到她下一瞬便飞在了半空中,吓得她失声惨叫。
延诀落地,将她扔在地上。
紧接着,剑尖便抵到了她的喉咙口,贴住娇嫩的肌肤。
卢舜筠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尖叫:“别杀我!别杀我!”
延诀满脸杀意,若非没有命令,早就一剑捅穿了她的脖颈。
听到动静时,荀颐脚步微微顿住。
待见到来人是个不相干的人,他俊美的面容上划过一丝自嘲。
延诀只听主公冷漠吩咐:“拉过去杀,别脏了我的眼睛。”
他咧嘴一笑,白牙闪烁,状如凶神恶煞,差点没把卢舜筠吓得撅过去。
她抖若筛糠,险些憋不住尿意,此刻为了求生,不管不顾地崩溃大喊起来:“我是明敬大长公主的表孙女、是褚国皇后的亲妹妹,你们谁敢杀我?!杀了我,褚国就要找你们的麻烦!”
荀颐置若罔闻,提步就要向前。
这瞬间,卢舜筠求生的念头终于唤醒了灵光,她几乎喊破了喉咙:“我是容琬的表妹,今天是她亡母忌日,你们不能杀我!!”
此话一出,荀颐终于回头,冷冷看向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动了实实在在的杀意。
卢舜筠抖得话都说不完整:“我和阿苒很、很要好,大司马,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你们之间的事。”
听见她直呼容琬小字,荀颐凤眸微缩,旋即淡淡道:“想活命?”
卢舜筠忙不迭点头。
荀颐看了延诀一眼,延诀会意,从怀中掏出一只小葫芦,取出一丸,不由分说塞入卢舜筠口中。
见卢舜筠挺着不肯咽下,延诀“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捏住她的鼻子,片刻后,丸药滑入喉咙。
这下,她的眼中被真实的恐惧填满。
荀颐漫不经心挑眉:“不说出我们之间的事?我倒巴不得你说出去,可惜,你敢吗?”
他姿容无双,眉眼霸气狷狂,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卢舜筠也看呆了一瞬。
只听他嗤笑道:“蠢钝如猪,还想耍心眼。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说罢,荀颐便略过她,如无视微尘般径直走过。
本以为得到了希望,谁知却被推入更深的深渊。
卢舜筠这下真的受不了了,号啕大哭着,任由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制往下滴落。
延诀不耐烦地给了她一巴掌:“闭嘴!”
“这种药会使人经脉爆裂寸断而死,死前浑身如烈火灼烧,据说痛不可言。每七日为一小周天,七日后必须要服下解药才能续断。”
延诀鬼气森森一笑:“谁让你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做好你该做的事,七日后等我通知,要是敢不听话,你知道后果。”
说罢,他把卢舜筠往地上一扔,二话不说操纵内力去追赶队伍。
卢舜筠心里又是恨又是苦,想放声嘶吼,却吼不出来。一时想起方才荀颐那副天地霸主舍我其谁的狂妄,又不禁痴了。
在白鹿寺中,她就听出了延诀的暗示,猜想那位名震两国的魏国大司马就在这山上,她禁不住好奇,才偷偷尾随过来。
果然名不虚传,九州万方这么多年,怕也就出了这一个荀颐。
可偏偏,这般眼高于顶的霸王,只对容琬另眼相看!
卢舜筠十根手指都陷入泥地中,姣好面容上神色狰狞。
荀颐行至山脚,透过重重树枝,看见容氏族人陆陆续续也下山了。
众人的犊车马匹都停在山脚,眼下汇集在一起,荀颐一行人倒不便露面。
他站在林间,目光死死钉在寺门处。
不多时,容琬送了刘夫人和刘龄出门,刘龄纳闷:“阿筠去更衣还没回来?”
容琬忙道:“今日人太多了,她又是第一次来,我派人去找找吧。”
正说着,卢舜筠便一路提着裙子快步走来:“表姐,我来了!”
刘龄惊讶出声:“你这是怎么了?”
卢舜筠目光复杂地看了容琬一眼,深吸一口气作出可怜样子道:“跌了一跤,裙子都蹭破了。夫人、表姐,阿筠知错了……”
刘夫人宽和地揽住她连声安慰,刘龄也没有多说什么,三人同容琬告辞后,一道登上犊车准备回府。
容琬在她们身后,想起延诀那一番话,眸光深邃,似有若悟。
“阿苒,又下起雪了,当心身体。”
温润清朗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一把桐油伞在头上,为她遮风避雪。
容琬回眸一笑,潋滟容光,在这笑意间无边荡漾开,直直撞入王谆眼底。
他忍不住又向容琬更近一步,关切低语:这些时日你为了操持师母忌日水陆法会,人都瘦了,今日后便好好休养吧。”
容琬颔首,也关心他:“阿兄素来体弱,也不要太忙碌了。”
二人相视一笑,无限默契。
在容氏族人眼中,他们譬如一对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登对。
而这一幕,亦同样尽数收入荀颐眼中。
无边落木阴翳之下,朔雪珠子撞击着残败的树枝,拍打出可怖的肃杀之声。
延诀只觉那对不知好歹的男女刺眼极了,又有些畏惧地看了看主上。
荀颐目不转睛地盯着王谆陪着容琬坐上犊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城。
他轻嗤一声,却令延诀冷汗涔涔。
空气都开始透着刺骨冰冷,霜雪凝结在大司马的鬓发、眉睫上,染出淡淡的白色。
格外寂寥、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