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一早。
由于沈少师这段时间都忙于公务,加之沈大人觉得孩子离家读书不是个什么大事,所以现在站在侧门处,给沈怀瑾送行的人里,除了有事在身而顺路的沈怀霖,余下的便是一脸扭捏的沈棠,和一个左手牵着沈怀安、右手牵着沈怀愔,面上笑意融融替夫送子的许令宛。
沈怀霖看二房姊妹兄弟都在,想他们定于怀瑾有话要说,因而乖觉地牵过马,到门外等候。
陈圆圆:······她本来想潇洒地挥挥手的,这不是变相地让她必须发表点什么送子感言么。
许令宛只得笑意不变,将两个小豆苗先推出去,让他们说一些“四哥哥注意身体”“书院寒冷,四哥哥及时添衣”之类的关心话;见一旁的沈棠神情别扭,又将她叫了上来,示意这个冰雪少女递上自己调配的安神助眠香囊。
这一通操作下来,陈圆圆的送子感言也已拟的到差不差。
她眉眼弯弯,笑意深深,看着沈怀瑾微诧但镇定的神色,笑眯眯道:“读书读得进去就读,读不进去就多吃点饭,养好身体。”
沈怀瑾:······
门外沈怀霖没等一会,见堂弟先是眼中不解,后又唇角微弯的神色,不仅有些八卦好奇。
“二叔母和你说了什么,这般高兴。”沈怀霖和沈怀瑾年纪相差不大,自小玩在一处,是以说话间便不像同旁人一般口慎。
“没有高兴。就是叮嘱了些让我照顾好自己的话。”沈怀瑾敛了神色,语气平淡。
沈怀霖剑眉一挑,“啧”了一声。
从小他这四堂弟就早熟稳重,性子像极了二叔,若不是心中高兴极了,哪会露出这样神情。
他只当是沈怀瑾对继母明晃晃的讨好而满意,于是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而同沈怀瑾说起朝中局势和军中局势来。
“年后父亲调任回京,任兵部尚书一事你怎么看?”沈怀霖弃马乘车,想趁着这个难得的同行路段,让堂弟分析分析自己的忧虑。
他过段时间就要去西北。父亲的意思是他回京后,大哥一人在长平军中独臂难支,兄弟俩在互相有个照应。
沈怀瑾握着一卷书,抬眸扫他一眼:“沈氏有家训,未出仕的子弟不可议论国事。”
“这哪儿是国事了,分明是家事。”沈怀霖夺了他手中的书。
见堂弟长眉微蹙,立刻又笑嘻嘻凑上前,讨饶道,“好四弟,你知我素来愚笨,若我不知其中缘故,万一在长平军中给大哥惹了祸事怎办?”
沈怀霖性子跳脱不羁,确实可能给大堂兄惹祸。沈怀瑾这次眉头彻底拧了起来:“那你就听大哥话,性子收敛些。”
“大哥的话我肯定听,可万一军里有些宵小竖子,小爷也不是吃素的!”沈怀霖说罢冷哼一身,眼中浮起冷意。
昭王母家姓裴那老阴贼,多年来就常与父兄政见不合。五年前竟还将私政上升到军事,和北戎打的那一仗,若不是老国公亲自率军驰援,父兄和五万前锋军,怕是要尽数葬命云岭。
“三哥!”沈怀瑾沉下脸,“大伯叫你过去,是让你做大哥的左膀右臂的!”不是让你添乱的。
沈怀霖双手一抱:“那难道要让人家骑到我头上?小爷可没那个忍耐力。”
沈怀瑾凌厉地盯着他。
可他三哥这人面皮厚,性子劣,两相对视间最后还是沈怀瑾先败下阵来,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罢了。我说与你听便是了。”
“不过这也是我根据朝局变化做的推论,父亲现在是从不与我说这些事情的。所以你到军中后凡事要和大哥商量,须灵活机变应对。”
沈怀霖忙说好好好,催促他说起目前朝局军中的变化来。
车外人声沸沸、人潮涌动,车内气氛凝肃、人声低低。
等车马行到几十里外的长亭时,车内已是寂然无声,未有两盏冷掉的茶水来回缓荡在杯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都说咱们吴兴沈氏满门芝兰,雅道相传。我看不然,我们沈家人一个个都是沉迷于豪赌的赌徒才对。”听完沈怀瑾的一席话,沈怀霖心中大骇,眼底却跃动起一簇沈家人特有的、又癫狂又理性的火光。
沈怀瑾闭着眼,不承认。但唇角那似若有若无的讥诮亦暴露了他身为沈家人的特性。
“既如此,那我心中便有数了。”沈怀霖撩起帘子看了一眼窗外。
车窗外秋高气爽、天高云淡。几卷白云悠悠挂缀天上,一行大雁似从北方南归。
“今年中秋本想折桂送你,提前祝你明年折桂蟾宫。”沈怀霖下了马车,利落翻身上马,“但想着时间花期皆不对。”
“四弟,今日一别非别日,待你明年考取功名,三哥再从西北折一枝春色贺你!”
说完,对着车内的沈怀瑾响亮地吹了两声口哨,而后策马疾行,与小厮很快消失于天地苍茫间。
沈怀瑾目送这那个恣意不羁的背影远去。许久,放下车帘,对赶车的两个贴身小厮道:“走吧,回书院。”
沈府这边。
沈怀安在沈怀瑾走后,一直懊恼自己刚才在四哥面前话说得不好。
他对这个嫡亲兄长的感情很复杂,尊敬大于亲近,一直将他视为榜样,可又深知自己如何用功都难以望其项背。
沈怀愔在二房时,姚氏不让他识字读书。来了二房后,许令宛见他一字不识,大惊之下亲自给他启蒙。
他专心练着令宛每日给他的作业,沈怀安几次懊恼到跺脚他都装作视而未见。直到他这七弟上前,睁着一双圆乎乎的眼睛专门要他给一个回答:“六哥,你说四哥会不会觉得我很笨?”
他这样突然的扑上来让沈怀愔笔尖一顿,停顿处墨汁泅洇。
得全部重写了。沈怀愔放下笔,叹了口气。
小大人似的神情让一旁做着针线活的两位妈妈相视一笑。
“四哥对弟弟妹妹素来宽和爱护,不会这么想。”沈怀愔重新拿了张宣纸,吹了吹。
也是。这次四哥回来,见六哥竟还在学描红,便亲自教他二人读了十几天的书。
以往他看沈怀瑾如高山仰止遥不可及,这回和沈怀瑾真实相处了觉得并不如四哥并不想看上去那般难以亲近。沈怀安嘴角忍不住抿起一个小小的笑意。
过了一会,不知想起什么,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又倚了过来,不过这次是不解:“六哥,四哥对下人也素来温宽,采珠姐姐做了什么事冲撞了四哥呀?”
三日前他同六哥沈怀愔照例去嫡母院里请安。因想折一支挂露金桂送给嫡母,所以那早他们就先饶路去了燕僖居一旁的偏院木樨园。
好巧不巧,刚进去就碰到了嫡母的贴身女婢朱螭姐姐,正领着几个婆子媳妇,往这边走。
朱螭姐姐显然没想到这个时候园子里有人,但很快就神色如常地过来和他们行礼。
“她怎么了?”见一群丫鬟婆子中间那个被捆着的女婢眼神凄楚地望着他,沈怀安抿了抿唇,试探问道。
尽管身边的陈妈妈告诉过他,有关嫡母院子的事,他都不可多问,更不可多言。但这个女婢之前每次他们来都亲亲热热地叫他们“六公子、七公子”,还端过几次他最喜欢吃的芙蓉酥酪。他认得她。
“回七公子,是这婢子无状,冲撞了四公子。夫人善心,只将她发配到庄子去。”朱螭姐姐冲他极淡地笑了笑,垂手应答。
他还没理清楚嫡母的女婢为何会冲撞四哥,一旁的六哥就已经拉了拉他,道:“既如此,那我们就不耽误朱螭姐姐的事儿,二伯母还等着我们请安。”
说罢,便拉着他疾步走出了园子。
他倒现在还没明白。倒是贴身伺候他的陈妈妈先慌了,放下做了一半的护膝,急急问道:“七公子,老奴问您,这事您可有和别人说过?”
沈怀安看着她如临大敌的神色,不解,但郑重地摇摇头。
陈妈妈松了一口气,但又欲言又止。
一旁沈怀愔再叹了一口气:“那你可有和赵姨娘说过?”
沈怀安一滞,随即垂下眼,再次摇了摇头。
他不知从何时起,已经隐约明白嫡母院里的事要装作视而不见,尤其不可和生母说。
“那就好。”沈怀愔扫了一眼如负重释的陈妈妈,继续专心写起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