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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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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陈都城建康返回豫州大营的路途,远比潜入时要顺利得多,江面上往来的商船渐渐稀少,两岸的景致也从六朝金粉的绮靡,逐渐转为江淮平原的辽阔与苍茫。

叶新与副将孙庆一行人,依旧扮作行商,只是船舱中多了几卷用油布细细包裹的舆图和名册,那是他们此行的最大收获—南陈水师的布防图、兵力数目,以及那位与大梁暗通款曲的御史大夫所提供的南陈朝中主战主和派系官员的详细名单。

孙庆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行伍,为人沉稳,不苟言笑,但此行任务顺利完成,他心情显然不错,偶尔也会与叶新说笑几句,点评一番南陈的风物人情,或是传授一些军旅之中的生存之道。

叶新虽依旧寡言,但眉宇间的郁色也消散了不少。这次南陈之行,虽然时间不长,却让他眼界大开,也让他对自己有了一丝小小的信心—原来,他并非一无是处,也能为国效力,也能完成凶险的任务。

船只顺流而下,不日便已进入大梁水师的巡弋范围。孙庆早已打出了己方的旗号,按理说,当畅通无阻。

这日午后,江面上风平浪静,叶新正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熟悉的景物,心中盘算着回到豫州大营后,该如何向俞师厚将军复命。

过段时间,可以将此行的见闻写信告知柳叶姐姐,或许也可以请柳叶姐姐代为转告庭梧兄一声。

就在此时,前方江面上忽然出现了数艘艨艟战船,船型高大,船首绘着狰狞的兽头,桅杆上悬挂的,正是大梁水师的旗帜。只是,那旗下方,还另有一面绣着“罗”字的大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孙庆的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是平南将军麾下的巡江船队。”

叶新心中也“咯噔”一下,罗家。

为首的战船迅速靠了过来,船上甲板站满了披坚执锐的士卒,一个个神情彪悍,目光不善。一名身着偏将铠甲的武官立于船头,厉声喝道:“前方船只,立刻停船接受检查!报上名号来路!”

孙庆不敢怠慢,连忙命船老大停船,自己则走到船舷边,朗声道:“我等乃豫州征东将军俞师厚麾下,奉命公干。船上皆是自己弟兄,并非奸细!”

那偏将闻言,似乎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孙庆几眼,又看了看他们这艘半旧不新的商船,眼神中依旧带着怀疑:“俞将军的人?可有凭证?”

孙庆从怀中取出俞师厚的手令,命人用长杆递了过去。

偏将接过手令,仔细验看之后,脸色稍缓,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目光在船上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当他的视线落在叶新身上时,忽然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叶新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垂下了目光。

“这位小兄弟是……”偏将指着叶新,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

孙庆心中暗道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这位是叶校尉,亦是俞将军帐下效力。”

“叶校尉?”那偏将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身对身后一名亲兵低语了几句。那亲兵立刻领命,飞也似地奔入船舱。

不多时,船舱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倨傲的年轻将领,约莫二十三四年纪,一身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腰间悬着一柄鲨鱼皮鞘的长刀,眉眼之间,竟与叶新在弘文馆中见过的那个罗轨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多了几分军旅生涯磨砺出的悍气。

此人一出现,那偏将立刻躬身行礼:“三公子!”

三公子?叶新心中陡然一沉。罗家的三公子,罗器的儿子吗?!

那年轻将领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叶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哦?你就是那个叶新?叶弘道的儿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孙庆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叶新身前,拱手道:“这位想必便是罗三公子伝。我等确是奉俞将军将令公干,还望罗三公子行个方便。”

罗伝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孙庆,一双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叶新,那眼神,如同打量着砧板上的鱼肉:“本公子看你,倒像是南陈派来的奸细!来人!将此人给我拿下!仔细搜查!”

“罗三公子!你这是何意?!”孙庆又惊又怒,“叶校尉乃朝廷命官,岂容你随意构陷!”

“朝廷命官?”罗伝嗤笑道,“一个罪臣之子,也配称命官?孙副将,本公子劝你还是识相些,莫要为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得罪了我罗家。否则,日后你在水师地面上行走,怕是会多有不便啊!”

孙庆气得脸色铁青,却也知道,在这大江之上,罗家的水师一手遮天,他们这区区一艘小船,十来个人,根本不是对手。

几名如狼似虎的水师士卒已然跳上他们的船,不由分说,便将叶新反剪双手,用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罗伝!你敢!”叶新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却如何是这些身强力壮的士卒的对手。

“带走!”罗伝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大手一挥。

叶新被粗暴地押上了罗伝的座船,孙庆等人也被暂时扣留,船只被水师战船夹在中间,一同向上游驶去。

罗伝的座船舱室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江水的潮湿与淡淡的鱼腥味。叶新被推搡着踉跄进来,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甲板上。舱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锁死。

他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粗糙的船壁,心中充满了愤怒与绝望。他没想到,能从南陈顺利返回,却在自家大梁的水域,落入罗家人的手中!

他想起了弘文馆中罗轨那张嚣张跋扈的脸,想起了父亲惨死的种种传闻……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从心底深处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风从船板的缝隙中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

叶新蜷缩在角落,又冷又饿。这两年来,他在东宫右卫率当值,除了日常的操练,但凡有空暇,便会独自一人在演武场练习骑射与一些粗浅的搏击技巧。他不敢说自己练得多么出类拔萃,毕竟起步太晚,根基也薄。

但日复一日的坚持,拉弓射箭磨出的老茧,挥刀劈砍练出的力气,奔跑跳跃间积攒的耐力,却也实实在在地融入了他的身体。

柳叶姐姐说过,“学的本领不会辜负自己”,他一直记在心里。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在弘文馆中任人欺凌、毫无还手之力的孱弱少年了。

他摸了摸衣袖内侧,那里藏着一柄短匕,薄而锋利。

这是他最后的依仗。

不知过了多久,舱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孙庆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焦灼:“叶校尉,你……你还好吗?”

“孙副将?”叶新精神一振,连忙凑到门边。

“罗伝那厮,将我们船上搜了个底朝天,所幸舆图名册都藏得隐秘,未曾被他发现。”孙庆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只是,我瞧他看你的眼神,分明是动了杀机!这小子心狠狠辣,又骄纵惯了,怕是真会做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叶新的心沉了下去。

“叶校尉,”孙庆的声音愈发凝重,“你听着,若是一会儿那罗伝真的要对你不利,你万万不可束手就擒!我已经打探清楚,这船舱靠近船尾处,有一扇小窗,平日里是用来倾倒秽物的,夜里或许看守不严。如果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立刻从那窗子跳下去!这江水虽凉,但总好过落在罗伝手中,任其宰割!只要你能逃脱,设法回到豫州,将此间之事禀明俞将军,俞将军定会为你做主!”

跳船?叶新心中一凛。这茫茫大江,夜黑风高,水流湍急,跳下去,九死一生!可若不跳……

“罗伝身边只带了十数名亲兵,”孙庆又补充道,“你若真能逃出去,我会设法在船上制造些混乱,吸引他们的注意。记住,往南岸游,那边芦苇丛生,易于躲藏!”

叶新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低声道:“孙副将,多谢提点。叶新……明白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活动着被捆绑得有些发麻的手腕,感受着袖中短匕那冰冷的触感。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王府覆灭的惨状,想起了那些年在宗正寺和掖庭忍受的屈辱。不,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人宰割!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便是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与这罗家人,来个鱼死网破,极限一换一!至少,也要让罗伝知道,扶风王府的儿子,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夜色渐深,江面上起了浓雾,四周一片死寂,只闻江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以及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凄厉的鸟鸣,如同鬼魅的呜咽,让人心头发寒。

就在叶新几乎要被这令人窒息的等待逼疯,全神戒备,准备迎接一场殊死搏斗的时候……

船身猛地一震,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几声隐约的惊呼与兵器碰撞之声,又迅速归于沉寂。

叶新握紧了袖中的短匕,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然而,预想中的舱门被撞开,或是罗伝带着人闯进来的情景,却没有发生。

江风呜咽,江水拍打着船身,短暂的混乱之后,船上再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

承平二十年夏,京都。

紫宸殿内,承平皇帝叶元楷看着手中的加急奏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奏报是长江水师用最高等级的八百里驿传星夜送抵京城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

平南将军罗器的幼子、正五品游击将军罗伝,于巡江途中,其座船遭遇不明身份之水匪袭击。激战之后,罗伝落水身亡!船上另有奉命公干之豫州征东将军俞师厚麾下副将孙庆、校尉叶新等数人,亦在混乱之中失踪,目前生死不明,下落不知。

“水匪?暴毙?”承平帝将那份薄薄的奏疏重重地掷在御案之上,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好一个‘水匪’!好一个‘暴毙’!这长江之上,何时出了如此悍勇无匹的水匪,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我大梁水师的将领座船,还能让罗伝那小子和他手下十几个精锐亲兵死得这般……干净利落,一个活口都不留?!”

罗器、俞师厚同时上书,一个要为自己的儿子讨个公道,一个说罗家扣押自己派出去的士卒,越权无礼。

皇帝心中雪亮,此事绝非简单的水匪作案那般简单,罗伝死得太过蹊跷。

水匪?

早不遭遇晚不遭遇,偏偏是在他扣留了叶新之后遭遇水匪?这背后,怕是牵扯着更深的龌龊与算计。

是俞师厚按捺不住,先下手为强?还是,另有其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将这长江水搅得更浑?

就在承平帝为罗伝之死而龙颜震怒,下令刑部与大理寺共同组成专案,务必彻查此事,缉拿真凶,给罗家一个交代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豫州大营,也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京中来客。

周国公府的幕僚,何守宗何先生,奉了自家三公子纪栴之命,已带着数名精干从人,以及几车不知名的“礼物”,悄然抵达了征东将军俞师厚的中军大帐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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