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遇想到院子里一边赏月亮一边听故事,秦沅蹊嫌院子里冷不乐意出去,他还威胁秦遇说要是非要出去的话他今晚就不说了,秦遇“沅蹊”“沅蹊”“求求你了……”说了很多软话,秦沅蹊最终答应了。
只是出去之前,秦沅蹊夸张地给秦遇披了两件狐裘大氅,才放她出去。
院中月光明亮,斑驳树影映在墙上,风吹影动,隐隐绰绰,仿佛清澈水中飘着的水草。
秦遇坐到院中台阶上,身边坐着秦沅蹊,二人并肩,任由慷慨的月光落到身上,沐浴银辉。
院子中缺了一条粗壮枝干的柿子树静静的立着,仿佛在看着并肩而坐的两人。秦遇瞅了一眼柿子树,想起这是秦沅蹊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心怀歉意:“当时不知道这棵树的由来,你凶我我还同你吵呢。你脾气怎么这么好?”
秦沅蹊目光空空地看向那棵残缺的柿子树,似乎思绪飘地很远,然后,他涣散的目光才逐渐凝神,回到了现实当中来。
“我脾气不好的。”他回:“我当时确实想杀了你。”
秦遇一头钻进了恐吓者的怀里,将整颗脑袋都埋在秦沅蹊的衣领间,闷着声音,一口气连着道了很多句“对不起”。
过了一会,秦遇还埋在他的胸口。
秦沅蹊揉了揉秦遇不安分的脑袋,将她从怀里揪了出来,一摸她的脸,一片湿润,他心里微微一跳,怎么哭了。秦沅蹊无奈的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薄泪,一边攥着她即便穿了两层大氅也依旧微微发凉的手,一边道:“后来我慢慢想明白,终究是一棵树,一道念想罢了。有重要的人就在眼前,我当然会更珍惜现在。所以你别伤心,也别哭。”
秦遇本来只是在愧疚,秦沅蹊这么一说,更是让她心里发了酸水一样,又重新埋回了秦沅蹊衣领间,畅畅快快的哭了一通。哭着哭着觉得热,索性脱了一件氅子,随手丢到了一边去。秦沅蹊看着,心里抱怨着怎么又不顾自己的身体,手上默默将秦遇搂得离自己近了些。
秦沅蹊看着怀中人一耸一耸的肩膀,失笑道:“怎么哭成这样?”
秦遇擦泪的手顿了一下,她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反驳道:“因为有你在啊,对着你哭有用,我就哭,你不在,我才不哭呢,哭给谁看?”
“嗯,那你以后就哭给我看,不准对别人哭。”秦沅蹊眉眼柔和,心也一并化了,曾几何时,他也曾幻想过成为秦遇能够无条件依赖的人,眼下,似乎美梦成真了。
二人懒懒散散地说了些闲话,比如秦沅蹊的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子,为何从大樊过来?
秦沅蹊将自己知道的都尽数回了出来,他的母亲强大又美丽,曾经对他说,她是大樊的第一美人。秦沅蹊当时年纪轻轻,就懂了些事情,反驳着说不对,她的母亲应该是天下第一美人。
秦遇“哈哈”大笑,拍着手掌问秦沅蹊,怎么小时候嘴就这么甜。
秦沅蹊眼珠转了转,说母亲教的好。然后继续回忆道,当时夸完之后,母亲也笑得很甜,反问他,我现在只在大樊和这里生活过,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外面的人又长什么样呢?还没有桌子高的他拍拍说,等我长大,我带你去天下走一走。
后来,冷宫废后自缢于永兴三九年,二十八岁。
秦遇看着树枝轻晃的柿子树,总觉它像是有生命一样。她朝秦沅蹊身边挤了挤,问他知不知道永兴三九年的完月在干什么。
秦沅蹊倒是真做出了一副思考态,完遇月笑着用手肘抵了抵秦沅蹊的腰,质疑道,你想什么呢?你又没见过我,在梦里见的我吗?
秦沅蹊摇了摇头,遗憾的叹了口气:“我确实不知道你在永兴三九年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但是我知道三五年,四九年乃至现在,你的样子。”
这下轮到秦遇懵了,她先是想了想自己在过去的样子,发现以前的自己过于逃避那些时日,导致现在能想起来的几乎没什么了。但是听秦沅蹊的意思,他倒是记住了自己都忘记的东西。她将自己的脸贴到秦沅蹊旁边,用威胁的语气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的?”
秦沅蹊轻轻笑了一声,让秦遇心里阵阵不安,但是她还是在面上表露出无虞之色,催促着秦沅蹊。
“永兴三五年,师傅带我到过原先的完府。”
“嗯嗯。”秦遇用自己也预料不到的平稳语气答着。
“后来师傅有事情要谈,就让小厮招待着我,但是我被一个小孩拉走了,那小孩让小厮别动,小厮虽然心中百般不愿,竟然真的停住了脚步。”
秦遇轻笑一声,完府中能让小厮听命大过对宫里人的,还是小孩,可不就剩她了吗?
“我带你去玩了?”
“带过去玩,不知道和哪家的小孩产生了争执。你抢着出头,结果打不过,我们被打着跑,最后惨兮兮地挤到一个小仓库里,躲了很久很久,直到别人来找。”
秦遇眉眼弯弯,笑了。
“你那时就记住我了?”
“嗯,你说你要罩着我,就会保护我,最后被打的躲进仓库里,你还有模有样地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有趣的小孩。”
秦遇起身欲走,秦沅蹊拉回来摁在怀中哄。
秦遇扶额,幸好是晚上,不至于让人看到她熟透了的耳尖:“下一个下一个。”
秦沅蹊“嗯”了一声,但是没有一下子全说出来,而是先是说了几个关词:“街上,馒头,小孩。”
秦遇一点就通,她摆摆手:“不就是到街上捡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呗,反正丢了也浪费,顶多就脏了点。”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是心里还是在所难免地难为情。完府没了时她年龄正小,娘亲本是大家小姐,到了完府也是养尊处优,一时间没有做活的本领,秦遇饿极了只能上街当小乞丐。
“不止。”秦沅蹊抿唇,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秦遇,继续道:“街头行刑,示众。”
秦遇嘴角僵着“哈哈”笑了两声:“哦,这次啊,有那么一点印象吧。街头杀了个贪官是吧,大家都朝他扔青菜扔馒头,跟不要钱似的,我就多抢了一些。哈哈哈,哈哈哈。顶多菜上沾了点血,我专拣干净的。”
其实不是,她都捡。她不仅要给自己,还要给家里的母亲。
“你当时就注意到我了?”秦遇试图快点将这个话题推过去。
“你抢的最多。”秦沅蹊一不留意就逆了秦遇的意。
“那你当时怎么不带我走?”
话刚一问出来,秦遇心里就有了答案,身为皇室,本就有千双眼睛盯着,如果那次秦沅蹊将自己带走了,那以后再出门,岂不是有人排成排挡在秦沅蹊面前,让他带走。有歹念之人太多,对于秦沅蹊这样的人来说,对别人善良,就几乎等于给自己捅刀子。
秦遇一句“我知道了”还没说出来,秦沅蹊就开始道歉,秦遇用手抵住了他的嘴,自顾自说道:“你本就没有义务带我走,你别老是这般道歉,你在这个位置上,就要狠下心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保护好你自己。”
“秦遇,我真的错了,你别再撇清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了。”秦沅蹊睫毛轻扇,压着秦遇的手腕,将她整个手心都印到了自己唇上,秦遇感觉有些痒,挣扎着拿开。秦沅蹊道:“虽然师傅也像你这般说,要我狠下心,狠下心就好了。当时我学着,所以只是看着你,什么都没有做。我的心确实狠下来了,可常常会后悔。”
秦遇干笑了两声,然后沉默了很久。她捏了捏鼻梁,继续问:“还有呢,四九年,你又见到了什么。尽管说!我能经历过一次的事情,也能再回忆一遍。”
“嗯,我相信你。”秦沅蹊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伴随着夜间的清风,传进秦遇的耳朵里,内心深处。
这世界上,现在有一个人,能够记住她忘记的过去,能够接受她的不堪,能够相信她本不具有的勇气。
秦沅蹊接着道:“后来,在藏春阁。”
秦遇本来有些惴惴不安的心,听到藏春阁之后,非常有底气地安定了下来。
她自知自己在家族覆灭之后就变得充满戾气,藏春阁是她缺德事做尽的一生中少有的可以积德的东西。藏春阁安置在万花楼后面的巷子中,用来收一些流落街头、无法谋生的人。藏春阁雇了专门的教书先生,教里面的人读书识字,或者是做生意、与人打交道的方法,等到了一定的年龄,便会将他们赶出去,让他们自己谋生。死活赖着不走的人,秦遇直接告诉他们,再不走,就将他们的眼睛和舌头挖出来,然后把他们扔到大街上,让他们自己谋生。
建立藏春阁的人,曾自报名号为金阁阁主。民间既有流传这个阁主心地善良,广为救济;也有流传金阁阁主心狠手辣,就算你在藏春阁待了很久,做了很多事情,只要年龄一到不走,就会被狠狠折磨一番,然后扔到大街上去。
但是总归还是一种善行,秦遇放松下来,全身的重量靠在了秦沅蹊身上,想听听秦沅蹊是怎么被自己折服的,结果秦沅蹊道:
“我看到你捡地上的桂花干吃。”
秦遇哑然。
她深吸几口气:“除了这些,我难道就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地动鬼神的超级大好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