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们去香积寺游玩,满山银杏灿烂,他问我有没有听说过西原六诏国的故事。”说到此处她轻声笑了笑,“他不知道,其实我就是西原人,那个多国割据年年战乱不休,高门肉臭百姓流离,遍地饿殍的六诏。”
青橘一边拧着眉痛苦的咽下烈酒,一边笑着低声呢喃:“他听他阿娘讲,六诏西边有个叫腾越的地方也到处长满了银杏树,比香积寺的还要高大。但银杏原不是那边的产物。他说,很久以前的东汉朝廷在那里设立了永昌郡,遣军队去那里戍边屯田,随从家眷从中原江南道一带迁入,这才带去了原生在中原的银杏。”
“银杏折枝入土就可成活,果子还能入药。在那里家遇喜事都会在门前扦插一枝。我从来不知,西原六诏还有地方有这样的习俗,没有人会给我讲这些。”
“他说如果腾越此时也正遍野飘黄,就是那三千多名回不来的戍边战士在思念故乡。”
“他是个读书人,哪怕他整日同那些纨绔插科打诨,同我梦死醉生,但我看得出来,他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否则他怎么能用这么认真的语气,说出这样好笑的话来。”
青橘又给自己续上一杯仰头饮尽,“不过,因着他这番话,我对银杏的厌恶的确少了几分。”
“也许有一天六诏的战乱会再次停止,离家的人会找到归处,百乱之地会变成世人趋之若鹜的世外桃源。我听这不着边际的笑话,心里一边笑,一边漠然。”
青橘缓缓起身,她分明在笑,脸上却尽是悲意。她端着酒杯转过身来,虚影刚好在裴耀卿面前站定,“公子,青橘青蝇吊客,平生酒过千盏从来不敢真正醉一回,今日终于能放肆一下了,我这儿有个污七遭八的腌臜故事憋了许多年不敢同人讲,你愿意听我絮叨絮叨么?”她看着眼前的人,低头浅笑。
裴耀卿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此时正好与青橘相对而立,青橘的笑隔着时空落在他眼里,恍若复活,他满眼心疼望着青橘,不由得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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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辈子拢共没过过几天舒坦日子,兴许上辈子做多了恶……罢了,这辈子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这辈子一盏茶能数完的好日子,一半是在跟裴耀卿相识的这一年多光景里,还有一半,是在我刚被义父捡回来的那几年。
我义父是武三思,那位当朝人人叫骂还能只手可遮天的大宰相。
我不记得生我的人是谁,在被关进那个地窖以前我一直靠乞讨维生。那里常年战乱,死人好像总比活人多,到处都挂着成串的相思子和褴褛的白帆。后来我和一群女童一起被运走,几经辗转,我被单独关进了一个地窖,一直到我遇见武三思。
除非有客人专门要求,我很少有机会能出去透透气,我在那里度过了数不清个日夜。透过地窖上那块破木板子的缝隙,我可以看见一点点外面的天,有时候天是蓝的,有时候是灰的。
我躺在床上,不同的人趴在我身上,我就透过那块木板的缝隙看着地窖上面的树叶儿,绿了又黄。
运气不好的时候,下来的人会把我弄得很疼,我不敢哭,就死死盯着那些摇晃的树叶儿,似乎这样就能把痛苦消散掉一些。运气极好的时候,下来的人就只是摸一摸我,同我说话,大多数时候我听不懂他们讲的是哪里话,这时候缝隙里的树叶儿就会变得稍微可爱一些。
我时时渴望好运气的到来,这样我就可以到客人指定的房间去,在去房间的路上看一看地窖外的光景。地窖边的那棵树不高大也不粗壮,生得歪七扭八,后来到了中原我才知道,那种树叫银杏。
有一天,那个破木板子又被掀开,梯子搭下来,顺着梯子下来了一个我见过的最体面的男人。我去给他脱衣服,他却挡开了我的手没让我碰。我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直到如今我也没能调出那种味道的香来。
他递给我一颗黄橙橙的东西,明艳的有些晃眼,他问我:“你想不想离开这儿?”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能不能接下这个我很想接过来的东西。
那颗黄橙橙的东西可以吃,他笑着收回手摆弄起那颗东西来,四周弥漫起雾气,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我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同他身上的味道有几分相似。他揪下来一块先自己吃了,又将剩下的全部递给我。
那是我第一次吃橘子,他问我喜不喜欢,我点了点头。他笑的更开心了些,说:“我也很喜欢,橘子原产自你们六诏这一片,后来反倒成了中原主产,你是还没有长大的橘子,以后我就叫你青橘,行不行?”
我又点了点头。
我的生命是从遇见这个人才开始流动的,在那之前我只能算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牲口,可能这也是我后来变得越来越像一头畜生了的原因。
把我关在地窖的那一对男女后来应该是死了,武三思将我从地窖里带出来,当着我的面命人将那两人锁进了地窖里。上马车前我又跑回了后院,他跟过来,发现我找了把斧头正在砍那棵歪歪扭扭的银杏树,他就站在旁边静静等着,一直等我砍完。
他牵着我的手往外走,我当时想,我的命是这个人的了。
后来我就在中原扎了根,住进了敞亮的大房子,有饭吃,有衣穿,不用挨打,甚至还……像个大家闺秀一样,学起了字读起了书,还学会了琴棋书画。
我很聪明,因为我想活下去。
有一天,那是武三思第一次带我踏进了他家大门那天,他的小妾递给我一块麻糖,我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嚼就愣住了。好像在梦里曾今也有个女人搂着小小的我在给我喂东西,这味道直冲人心坎,和那个橘子一样,不仅至瘾,还让人想连命都给出去。
武三思有自己的孩子,六个儿子三个女儿,他让我叫他阿爷,我自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叫了。也不知又过了几少年,在我都快有些忘了那些牲畜一样的日子的时候,他问我愿不愿意帮他,我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他要我的命我都能立马给他。
从那天开始我便又开始了许多不太一样的学习,我也似乎有些懂得了自己即将迎来的使命。
时隔多年再一次躺在男人身下的那个晚上,我把自己的手心掐出了血,一边唾弃自己学会了清高,一边想着要怎么才能更加完美完成自己的这第一个任务。我真的很聪明,上手的速度让武三思也惊讶。我时常看着他赞许眼神惶恐的想我还能再做什么,于是我开始尝试织一张铺天大网,我想让每一个他怨恨的人都走进这张网里,只待他一声令下,我便能将其绞杀扑尽。
我终于是个有用的人了,我体会到了支配他人命运带给我的快感,前所未有,无比绝伦。
比部司何郎中的爱子染上阿芙蓉瘾,何家散尽家财最终只能受贿;
户部员外郎不顾反对从芙蓉乐肆纳了个小妾,自此高尚书一举一动皆在我眼中;
有一年北方大旱,户部赵郎中主动请命前去赈灾,触景生情赔上家底家底安抚灾民,却被不满补贴粮份额的暴民乱棍打死在小巷中;
科举省事主考官吏部段郎中时任贡举,不满监官收取考生贿赂,将监官检举,随后段老突然被一起几年前的徇私舞弊案拉下了官场;
被段老检举的监官叫周文杰,是武三思的亲信,现在的御史台中丞。而那个几年前段老涉及的案子,考生叫方峥,现已入朝为官,是治田利水的一把好手,当年方峥家境贫穷,进京赶考只能靠卖字画筹措食宿费,饿晕在路边,段老于心不忍将他带回府上接济过几天。
我来自地狱,做起这些事来得心应手,滴水不漏。我越来越得心应手,也越来越懂他要的是什么,他让我做五分,我可以做到十分。
官妓、娼妓、赌坊……我的势力遍布中原各地,武三思说后悔让我蒙尘了这么多年。他说,每一个叱咤风云的人背后都有一条沾满人血的路,权力越大,这条路就越血腥。我想,我也许已经可以为他在这条路上撑起一片天了。
可这条路的尽头在哪呢?
很快,支配他人的快感逐渐消磨,生命的流速变成了另一种模样,一点一滴的艰难往前走。有时候我感觉我又死掉了,不然为什么我的身体感觉不到疼痛,像又回到了地窖里,我从窖顶那块破木板的缝隙里看着摇曳的树叶和阳光,只觉得周身冰凉。
我不知道他最终要的是不是万人之上,但我明白,只要还有其他皇室血脉的存在,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也许是吃的苦太多,连天都站在我们这边。
我无意救下了裴焕之的书童,他找了我一年才终于在上元灯会上找到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郎君是相王府颇受赏识的典签,我从不会瞧不上任何一个官阶,就像我从不信命。他将是那固若金汤的相王府的第一道裂缝,索然无味的人生终于又迎来了新的乐趣,所以时隔多年,这次我打算再次亲自上阵。
我以一个孤儿的身份住进了芙蓉乐肆,我的过往变成了一张白纸,没有人知道我来自哪里,没有人能看见我双手粘稠的鲜血和身后浓雾一般的黑暗,我摇身一变成了个惹人疼惜的小可怜,我热衷并且享受这样的狩猎游戏,况且这次的狩猎对象还格外与众不同。跟那些我随手拈来又挥之即去最终湮灭在这条血腥长河里的家族不一样,我对裴家有着更加复杂的情绪。
裴家有个知书达理端庄贤惠的大夫人,有许多人都知道她是西原人。她叫王织羽,是深受百姓爱戴的清官裴守真裴刺史风华正茂时三媒六聘风风光光从南诏娶回来的人。我恨西原,也恨西原人,所以我也无比讨厌这个女人。
可我不敢告诉武三思,我竟然有些不想让她死。
裴焕之不知道,他温柔贤淑的阿娘背着他悄悄找过我一回。真像一朵茉莉花儿啊,我看着王织羽,香香软软,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柔和。这么多年了,她说话的语调里竟然还带着一些可笑的西原口音。我却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洗掉过往暗渡而来,却依旧只能每日每夜在黑暗里苟活,她是西原人,但她和我不一样。
裴焕之时而憨傻的模样可能多半种自他阿娘,我心里嗤笑。王织羽同我讲了许多裴焕之小时候的事,没说我好也没说不好。我浪费了半个时辰来听她炫耀她美满的人生,临走时她却突然拉住我说还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她说她从西原嫁来长安前在太和城的忘川院跳过三年舞。
看,我不费吹灰之力又拿到了一个把柄,这肮脏的盛世啊。她说她在西原的家没了后就被发卖到了乐肆,家是什么?这个愚蠢的女人不知当年是怎样被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从西原带到了长安,又为她守口如瓶了大半生。后来我远远看过裴守真一眼,不知那模样是不是就是书上写的双鬓如雪寸心如丹。
我不嫉妒,人各有命,在西原我连做舞姬的资格都没有,人要知足,如今在长安我也有疼我的阿爷。
我醉生梦死沉浸在戏里,看着裴焕之红透的耳尖和期期艾艾的模样笑出了声,他胆怯又笃定的说长安城的儿郎许多都不如我,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眼泪。
少年怀春遮不住,这傻子一定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不然怎么他瞧不出为何他喜欢的模样恰好我都有。共饮一盏茶,共酌一壶酒,停滞的生命好像又流淌了起来,寒来暑往就像眨眼,他始终笑的像个傻子。
前些日子武三思派宗四郎来告诉我,裴焕之的阿爷裴守真在找户部打听我的身世,看样子是要答应娶我进门了。洞房花烛本是人生大幸,于我却是在逼我刀尖向前,是我总也过不完的苦难。
那天我们外出游玩归来,裴焕之悠悠驾着马车,我坐在马车里左思右想也始终没想出来我们拜堂成亲会是个什么景象,于是我掀开帘子唤他,天色明媚,行人慢慢悠悠,跟十五年前我坐着武三思的马车第一次踏进长安时一模一样。我唤了他一声,他转过头来,见我不说话,便看着我笑。
我不知何时来到的这人间,也不知来了有几载,马车朝前走,周遭的一切从他身边滑过,我忽然有种脚踩到地上终于找到了自己归处的感觉。其实在我刚开始接触裴焕之的时候就老是有种感觉,我在人间的日子好像不多了,王织羽走后这种感觉莫名其妙又更加浓烈了些,多日以来的坠坠不安与此时的踏实重合在一起,我终于看清了我生命即将流向的尽头。
回来之后我突然疲倦到了极致,那种被死亡逼近的感觉如阿芙蓉瘾发,又危险又迷人。这念头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我必须得放过自己,我得告诉武三思,此路不通需另寻他法。
裴焕之不是青橘的,但青橘必须是武三思的。我想把裴焕之还给他们,就必须把青橘还给武三思。如果刀尖向前必须对准武三思,那青橘一定得是那个站在武三思前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