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衍璋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
杜衍璋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想报仇,但被困在岳文的墓里,有心无力。不过,那枚金水曜髓告诉我,应该来这里。”
颜一初手里握着的金水曜髓正发出微弱的光芒,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度。
“你说它?”
林越寻对这个法器几乎是一无所知:“金水曜髓可以呼风唤雨、召唤亡魂,还能给别人指路?”
杜衍璋道:“我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法器。”
不只是可以利用的法器,那还能是什么,有自主意识的灵器?
林越寻猜测:“有器灵?”
“器灵?”
颜一初还没见过传说中的器灵长什么样子,就算是那些道士,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使用什么器灵。
“只是一个猜测。”林越寻问杜衍璋,“就算你不知道金水曜髓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但总有指引吧?”
颜一初点头。
杜衍璋可以不知道金水曜髓究竟是什么,可以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但总有什么东西指引她来到这里。只要有一点线索,他们也好继续调查下去。
杜衍璋指了指洞里交缠的藤蔓:“它们。”
“它们?”颜一初不自觉朝那些青葱的藤蔓走过去,“藤蔓而已,它们怎么吸引你?”
杜衍璋跟在颜一初身后:“一种力量。”
杜衍璋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力量,像是一种天然存在的力量,让她自然而然朝向这里,似乎这里是审判后的救赎,是天堂。但这种天然存在的力量与她并不同源。
杜衍璋不是什么信命的人,自然不会相信上帝、神之类的存在,但她都变成鬼了,她的信仰又似乎说不过去。况且,她无法解释这种力量。
总之,杜衍璋也凌乱了。
她顿了半天,试图摆脱那些她并不真正相信的词汇:“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无法抗拒的‘拉拽’。就像……就像你脚下的土地拉住你,让你不会飘向太空那种力量。只不过,它不是来自脚下的土地。”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向深邃的虚空。
“你们知道行星绕着太阳转吧?不是因为太阳有多神圣,而是因为它巨大的质量产生的引力,像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牵引着它们,让它们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又或者,像一颗流浪的小行星,偶然闯入巨大星球的引力场,身不由己地被捕获、被吸引。”
“我现在就是那颗小行星……或者是一粒尘埃。这股力量……它就在这里,像一颗看不见的、拥有绝对质量的核心,散发着纯粹的引力。”她强调,“它就是存在,像宇宙法则一样冰冷而必然。它‘拉’着我,就像太阳‘拉’着行星。我无法挣脱。它只是‘存在’,而我,恰好落入了它的‘引力井’。”
“等一下——”颜一初只是一团气,没学过这么深奥的理论,打断杜衍璋,“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是一颗星球,引导你来到这里的就是太阳的引力?”
杜衍璋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但是太阳也是一颗星球吧?”颜一初不确定,问林越寻,“是吗?”
“是。太阳是恒星,我们所在的星球是类地行星,围绕恒星运动。归根结底,都是天体,也就是星球。”
“那这么说,你应该也有引力。”
杜衍璋点头:“当然。”
颜一初忽然问:“人会死,星球也会衰竭,对吗?”
“是。人会死,星球也会衰竭。某种意义上,我们正处于一场宇宙大爆炸之中。”
“我们正处于一场宇宙大爆炸之中……”
也就是说,他们正处于生命消亡的过程中。
颜一初脑子里忽然有了画面。
道士们出去给人做法事的时候,颜一初悄悄跟出去一回过。
道士一身玄青道袍,头戴混元巾,忙得满头大汗。
他站在灵前供桌旁,手中一柄铜钱剑舞得呼呼生风,剑尖挑动黄符,在烛火间倏忽掠过,带起一串细小的火星。口中念念有词,旁边的助手帮忙把法铃摇得清脆响。
供桌上,长明灯焰跳动。他绕着供桌和灵位快步走着,逝者家属就跟在后面。
堂屋内外,人影幢幢,都是披麻戴孝的后辈。长跪在灵前两侧的草席或蒲团上的,颜一初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但根据他们的称呼,应该都是逝者的儿女、儿媳、女婿,还有孙子、孙女。年纪大点的儿女已经六十多岁,自己一把年纪了,在面对父母逝去时依然省不了任何礼节,在旁人的搀扶下守灵。
颜一初偶尔会想,万一这老人身子骨不好,真熬两个通宵,岂不是可能猝死?那到时候,母女俩就可以一起下葬了。
但是想完,颜一初还是会默默保佑这位被他背后蛐蛐的老人,千万别因为他不着边际的的话而折了寿命。
男人低着头,粗粝的手掌撑在冰冷的地面或粗糙的草席上,女人则多匍匐着,额头几乎触地,压抑的啜泣声被道士的吟唱和周围的嘈杂淹没。
道士高声唱喏“叩首”,他们便齐刷刷地深深伏下身子,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半夜,不知道什么仪式开始了,跪作一团的后辈们纷纷站起来,在紧张的锣鼓声中跟在道士身后,绕着棺材、供桌绕着圈快步走着,跟在最后的人几乎要跑起来。
锣鼓喧天,紧张又急促,道士在前面跑得汗水都快甩飞了,后辈在后面跟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位逝者的子女又格外多,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再加上他们的配偶和子女,这么排成一列跑起来,道士已经快踩上队尾那人的脚后跟了。
除了做着奇怪仪式的道士和逝者的后辈,还有不少熬到半夜只为了观看这场仪式的人。他们围成一个大圈,坐在红塑料高凳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诡异中透着一丝好笑的仪式。
颜一初就飘在他们头顶上方。
那个时候,颜一初就想,人都是会死的。
躺在棺材里的人是已经死了的,围着死者着急忙慌到处跑的是正在死的人……想到这里,颜一初忍不住笑出了声。
跑在前面的道士好像抬头看了一眼颜一初……颜一初不确定,但也不敢继续在这里笑了。
-
“喂,好奇宝宝,你有问题回头再问,行吗?”杜衍璋十分不满意他们散漫的态度。
引他们过来的时候就这样,又是到处吃喝又是等红绿灯,现在都聊到这份上了,他们竟然好学起来了。
颜一初:“……”
林越寻:“嗯,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就送好奇宝宝去上学。”
上学?颜一初忽然来了兴趣:“我想上北城大学。”
林越寻说过,北城大学是全国最好的大学。
“一步步来,我先送你去幼儿园。”
颜一初:“……”
虽然颜一初从来没上过学,但也知道送他去幼儿园不是什么夸赞的话。
“咳。”杜衍璋不满意地咳嗽两声,“遇上你们,算我倒霉。我有话直说了。你们帮我找到杀我的凶手,把我的父母带到这里来,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相比于虚无缥缈的引力和星球衰竭,颜一初还是对这个秘密比较感兴趣。
“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我可以透露一点消息——”杜衍璋神秘兮兮地凑近,“是关于金水曜髓的秘密。”
颜一初看着手中的金水曜髓:“你不是不知道吗?”
“我是不知道金水曜髓究竟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一件事——”
颜一初精神起来:“什么?”
“金水曜髓现在仍然处于沉睡状态,需要一物的刺激,方能苏醒过来。”
“沉睡状态?也就是说,金水曜髓真的有器灵?”杜衍璋起身要走,颜一初就追在后面,“什么能刺激它苏醒过来?它苏醒过来会发生什么?”
“后面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一物可以刺激它。至于这一物是什么,帮我把事情办到,我就告诉你。”
眼看着都要追出山洞了,林越寻抓住颜一初的手:“先别急。”
颜一初回头看看林越寻,又看着已经飘远的杜衍璋,急得不知道先追上去还是先拉上林越寻一起。
林越寻:“追上去也问不出来什么,我们先帮她把事情办了。”
颜一初点点头。
也只能先这样了。
-
第一件事,找到当初的凶手。
可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且不说杜衍璋的真正死因,距她死去已经十七年了,就算有证据也早就烟消云散了,他们到哪里去找?
颜一初挠了挠头。
这个金水曜髓的秘密他一定要知道吗?颜一初把金水曜髓对着太阳。
阳光下,金水曜髓的光芒更加炫目,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动,而正是这涌动的东西,吸引着他。
就像杜衍璋说的,好像有什么引力“拉”着我,就像太阳“拉”着行星。他无法挣脱。它只是“存在”,而他,恰好落入了它的“引力井”。
“在想什么?”
“在想……”颜一初问,“如果我把这枚金水曜髓还给丰小林,不管他们的这些案子,会怎样。”
林越寻有些意外:“为什么突然想放弃?”
倒也不是想不想放弃的问题。颜一初挠了挠头:“可是,我从来都不想破案啊。”
他的目的是出来享乐,而不是把自己折腾得到处跑。
他一开始想的也是跟着林越寻一起抓鬼,帮忙指导一下画符咒,必要的时候贡献一点自己的气,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介入人类的冤假错案。
所谓“况天地为物之至大者,于理当有精神,有精神则宜赏善而罚恶”。
他也听说过不少类似的故事,比如古时一位名叫吴望子的神显灵满足凡人私愿,后来她的祠庙就遭天雷焚毁,神灵消亡。
又比如煞神为索命误伤孝妇,于是被阎王枷锁百年,魂体溃散。
他只是一团气啊。
不是神,不该有神的慈悲。
不是神,承受不了神都无法承受的天罚——如果真的有天罚的话。
“你……不想和我一起吗?”
颜一初摇摇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他好像被两股引力拉扯着——一股引力告诉他,你只是一团气,人类的事情与你何干?另一股引力告诉他,帮帮他们又能怎样呢?除非有非自然力量,否则他们的冤屈这辈子都无法洗刷。
于是,他的“存在”被置于无形的天秤两端。一端是回归本源的永恒宁静,那是身为“气”的天然归宿,是卸下一切重负的终极诱惑。另一端则是投向尘世漩涡的沉重砝码,是一场看不见未来的冒险,是将自身投入混乱与未知。
他飘荡在这拉力的平衡点上,意识在“空”与“执”、“旁观”与“介入”、“永恒”与“刹那”之间反复震荡。每一个试图偏向“气”之置身事外的念头,都被另一头沉甸甸的冤屈与无声的哀求所拽回;而每一次心念微动想要破釜沉舟,那来自存在本质的冰冷引力又立刻收紧,提醒他自己的身份。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这无休止的、令人疲惫的拉扯,仿佛要将他永远钉在两难之境。
颜一初咬咬牙:“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