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阳台的吊椅上,冷风已经吹了快两个小时,颜一初依然想不明白。
到底应不应该帮杜衍璋?大了说,他只是一团气,的确不是什么拯救世人的神明,没有普渡众生的责任。往小了说,杜衍璋也没有求他帮忙不是?就算他帮杜衍璋这一回,最多算交换,他还杜衍璋一个公道,杜衍璋告诉他金水曜髓的秘密,仅此而已。他知道了金水曜髓的秘密之后又能怎样呢?助他化出人形?
大概率不行。可能,也就是手上多一件法器,以后抓鬼能更顺利。但对颜一初来说,没什么用。
颜一初一拍脑袋,他真该把这金水曜髓拿去给那老道士,那老道士最喜欢到处度化万物了。如果这金水曜髓到了老道士手上,说不定还真能发挥出什么作用来。
但是代价是他得帮杜衍璋完成两件事。
可帮杜衍璋本来就不是他需要做,也不是他想做的。
怎么绕不出去了呢……做也不想做,走也不忍走,做人真难。颜一初烦躁地揉了揉脑袋。
而且,更让人烦躁的是,房间里一直有人走来走去,一会儿过来问问要不要出去吃饭,一会儿过来递个苹果、辣条之类的,让他脑子里缠成一团的线“噼里啪啦”全断了。
“我说,你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还要两个人住同一间?”
之前他就想问了,林越寻不是在北城都住大平层吗,为什么来海市还订双床房?搞得他现在想一个人静静都没有地方。
林越寻把手里的冰可乐放下:“要省钱。”
颜一初:?
林越寻顺势坐在旁边:“破不了案,就没有收入,所以要省钱。”
“……”
行吧……他现在寄人篱下,吃别人的睡别人的,林越寻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林越寻:“还在犹豫吗?”
颜一初点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做这件事。”
不是很想,但也不是完全不想。也就是说,他可以开始做,但是他无法保证自己会坚持做下去,如果中途他不想做了,对他、对林越寻、对杜衍璋、对警方,都是麻烦事。
把杜衍璋的父母带过来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他可以装神弄鬼恐吓他们,林越寻可以让江引扬以警方的名义传唤他们。
问题就出在这个凶手上。
十七年太久了,久到颜一初都记不清十七年前他在做什么,身边发生了什么,更何况是十七年前的一场疑案呢?那些或许曾经鲜活的细节——某个午后阳光的温度,一棵树上的蝴蝶,甚至一张模糊面孔上的表情——都已在年复一年的风吹日晒下褪色、模糊,最终沉入意识的深潭。
十七年,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大成人,从襁褓中的啼哭到独立行走于世间,经历懵懂、求知、叛逆直至成熟,生命的轨迹在如此漫长的跨度里被彻底重塑。
十七年,也足够一个短暂的王朝经历兴衰,足以见证权力的更迭、繁华的鼎盛与倾颓的废墟。
历史的尘埃层层覆盖,足以将一桩悬案掩埋得如同未曾发生过。十七年,对于个体记忆和历史真相而言,都是一道几乎难以跨越的鸿沟。它让追寻变得步履维艰,让线索冰冷如铁,让当事人记忆中的图景支离破碎,也让旁观者的证词染上岁月模糊的滤镜。
难度太大,不管是找到结局还是解决结局。
“如果只是帮我呢?”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你只是帮我。我有需要的时候,你可以来帮我,也可以选择不帮我,可以随时退出,也可以随时加入,不用一直跟到结案。”
“可是……”
其实颜一初纠结的只有一件事:不确定自己能解决这件事。
这件事牵扯的很多,杜衍璋和她的父母、岳文、丰小林,甚至涉及到岳家刚和整个岳家,还有未曾露面的凶手。如果不查,颜一初完全可以帮林越寻画几张安息转世符,让杜衍璋和岳文都转世投胎,结束这一世的混沌,也算结案了。
就算能找到凶手,把杜衍璋的父母带过来,杜衍璋会怎么做?杀了他们报仇?可手上沾了人命,如果真的有地狱的审判,杜衍璋很难置身事外,且在接受审判之前可能会变成厉鬼。
在山里遇见的那个厉鬼还算温和,仇人只有她的丈夫一个,但杜衍璋不一样,想害她的人太多了,甚至包括她的亲生父母,她能撑到现在保持理智已经是难以想象。
到时候,以颜一初的能力,可以镇住她吗?可以帮她安然无恙地离开吗?如果不能,他且不说,林越寻也会遭殃,甚至可能波及整个海市的无辜群众。
可不帮,以杜衍璋的聪明,他们应该很难超度她,而且让她蒙受这些冤屈和委屈,对她来说真的好吗?十七年前大好前程被毁于一旦,十七年后以为等来了能帮助她的人,结果她以为的希望将她的希望彻底葬送,不是很残忍吗?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死去可以换来大家的和平,可她的委屈怎么办呢?
故事中常常歌颂自愿牺牲的英雄主义,但杜衍璋的“悄无声息的死去”是被迫的、不被看见的。委屈和不公正并未消失,只是被“大局”这个太宏大的理由蒙蔽过去了。
“可是,如果让杜衍璋放弃复仇,这只是一个假设!”颜一初看向林越寻,“对她来说会不会太残忍?”
林越寻反问:“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颜一初扪心自问,如果他已经决定让杜衍璋“被自愿”放弃,他就不会再纠结。
他纠结的点无外乎两个:帮杜衍璋,还是对一切视而不见。
对一切视而不见也不是要拦着杜衍璋报仇,而是让她自己去,他不插手。
“杜衍璋不该悄无声息地死去,以此来换取大家的和平。”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换取大家的和平这一论断本身,往往是掌权者为了维护现有秩序或达成某种目标而建构的‘合理性叙事’,掌权者可以是掌握权力的个人、群体、社会、制度,甚至是抽象概念,比如大局。它暗示个体生命在宏大叙事面前是可以被量化、被权衡、甚至被抹去的工具。”林越寻缓缓道,“杜衍璋的牺牲不是自愿的,而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失去了生命,甚至在死后失去了身体。”
这类事情他见了太多。
比如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资源被优先分配给大企业、资源掌握者,而普通民众则不得不承担失业、贫困、积蓄清零的痛苦。这就是所谓经济复苏“必要的阵痛”或“为了大局稳定”。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绝望和被抛弃感,构成了巨大的集体委屈。
某些社区,比如贫困或少数族裔社区,常被选为有毒废物填埋场、重污染工业区,居民健康受到严重损害,以换取更广大地区的环境清洁或经济发展。这些“环境难民”的健康、家园和未来被牺牲,他们的委屈往往因缺乏政治话语权和经济实力而难以得到重视和补偿。
某些机构为了维护声誉、避免法律诉讼或公众形象崩塌,系统性掩盖内部成员的罪行。受害者的指控被压制、被忽视,加害者被调离而非惩罚。受害者的巨大身心创伤被牺牲,以换取组织表面的“和平”与“稳定”。
牺牲被赋予“公共利益”“集体安全”“经济发展”“社会稳定”“大局为重”等看似崇高的理由,被牺牲者被视为实现这些宏大目标的工具或可消耗的成本,其个体价值、情感、痛苦被忽视或刻意贬低,成为“悄无声息死去”的工具。
从被悄无声息死去的群体到悄无声息死去的个体,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被迫的牺牲者。
一个人可以让更弱小者为他的利益牺牲,他同样也会因为利益被更强大者牺牲。
这种事情太多了,几千年来,都是如此,没有一个人能逃过牺牲与被牺牲。
林越寻轻声道:“我不能再让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所以,那个女人……”
“你是说明珠?”
“嗯。”
那个被买来的,被迫生下二女一子,后来生了重病,被打断双腿、被割舌、被沉河的女人。
“没错。她带着痛苦和不甘死了,可是她的冤屈还留在人世,我无法坐视不理。”
即使他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或许他自以为帮的忙又造成了别的冤屈,但至少解决了眼前的这个冤屈。
被牺牲者无穷无尽,冤屈无穷无尽,如果他造成了不好的后果,他心甘情愿承受代价。
杜衍璋同样。
林越寻没有那么相信转世投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地狱和审判。万一没有呢,他们的冤屈岂不是永远成为了冤屈?
“豁出去了!”
明珠也帮了,孙小宁也带出来了,鬼魂的存灭和人类的生死他都介入过了,还差一个杜衍璋吗?
林越寻说的没错。既然林越寻不计后果去平复眼前的冤屈,那他就尽力去寻找善后的办法,尽量不要导致更多的冤屈。
颜一初一把抓住林越寻的胳膊:“林越寻,我想清楚了,我要和你一起!”
“真的想好了?”
“当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好一起就是一起。”颜一初道,“林越寻,这次先不抓鬼了,我们去抓凶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