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无亏与国子相见一事,尚未显露人前。
但吕商人这畔已有论断。
“行上,你认为呢?”
纸灯脸上有伤痕浅淡地勾勒,神色却无半分怔忡,笑吟吟道:“我与公子所见略同:公子无亏此番拜访行头车架皆未从简,招摇过市,不惧流言,想来是有什么依仗。”
“有心攀扯‘天子二守’本就失仪,公子无亏、宋祯都不是傻子,自然对其间利害门清。公子也无需心急。”
吕商人作势近身,女子虽身子康复不少,但仍有些许局促,动辄声音沙哑,重则说不出话。
吕商人抿唇,手掌在下裳蹭了蹭,虚落在她的发尾,一下一下抚弄:“身子还不见好吗?”
纸灯思绪散乱,略显敷衍,食指蘸了水在案几上写画,顺势回答:“无大碍的。”
“行上?”
凝滞的旃檀游丝般离去,吕商人只看得到纸灯逐渐涣散的神色。
是的,公子无亏、宋祯,没有一个是不明事理的,怎么会在这种节骨眼上有龃龉?
主公多疑,一生伟业不仅系于自身,更是一干重臣的呕心沥血。
一甲子去,从前雄心高涨,如今也潜水入渊,在高朋满座的大殿之上失了心窍。举匏樽赞秋风,仰山淌河,色香盈袖,饮食人间,不难想其间腐化。
管相故去,公子相争,齐国任人捭阖,虎落平阳。
吕无亏心如明镜,是以他近乎是以绝对睥睨与诸公子对立,心无旁骛,践作虎狼。
无论吕昭或是吕元,吕无亏都不曾放在眼中。主公使其母共享尊容,不分彼此,看似恩厚,实为制衡。都是些平常手段,适宜便好。
纸灯食指抵住眉骨,黛眉由半张之弓渐趋回拢,与其下半合困倦的眼眸被起伏的笑掩埋,似若斫木之工有了利刃,心绪极佳。
曲裾上朱红大带也松快起来。
“公子,有时我们或许什么都不用做。”
吕商人闻言,登时被灼灼青光撩着,喉间的闷声咽了下去,抬手:“洗耳恭听。”
“只是突然想到了。”纸灯讳莫如深,“‘往古来今曰宙’——这么说不免沽名钓誉,只是往昔之怨,也有始终。”
天子二守。
纸灯呢喃。
往生的接续,还在下文呢。
“陟罚昏昼,和其日月。”
魏宣默吟,苍白的面孔似乎在嗫喏的清风涔涔中回暖。
年近不惑,不过如此。即使咽喉遗患罹断,依旧面不改色。
瑁以的刀刃寸寸逼近,吞噬过往烟云,直至将行。
“去之无渡,怅惑罹患。魏老,贪欲过重本就自乱阵脚。”
魏斜老轻叹:“尤夫人……并无所出,若如你一般在乎这一切,公子何人,需要魏某多言吗?”
云仲瞳眸紧促,腰身系玄赤大带屏息微提:“魏老,慎言。”
“大司理莫急,子长怎会为他所惑。”瑁以浅笑以示抚慰,骨节凸起,青筋盘虬,眉眼抬合着上弦,滟滟春光只见心绪大好。
瑁以启唇长笑,俊容从杲,食指旋拧折过刀背:“不愧是前时之鲜虞公子,好一通大转乾坤。不若如此,公子应答于我,子长也必不透漏您半分。”
“公子梧,可好?”
魏斜老顶腮,混沌的眸子灵光转瞬即逝,眼睑迭落,勾着眉佯怒:“妫公子慎言。”手上蜷紧的力道却收敛起来,不再故作慌张。
所谓乱象,不过秋山雨,窣窣窸窸。雾蒙哄散后,群山枫红洒脱恣肆,何来乱象。
“不慎,请吧。”瑁以岿然剑入鞘,在他身前桌几上坐着,好整以暇待其娓娓道来。
云仲则几步护在瑁以身侧,玉容阴翳。
在莒国时更名为魏斜老,混入公子小白身侧时谑称“魏宣”,而后忘之者众遂为呼号之用。
久之,许是自己也淡忘前身。
魏斜老,又该换言之“子梧”,尚有所思:“妫公子如何得知鄙人旧日身份?”
瑁以坦言:“时有鲜虞,可灭中原各国,敌国如此,中原自危。”
“闻主公联诸国,险救邢、卫。如此狼虎,一夕溃败,着实解了心头大患。”
“您猜猜,那位传言之中只言片语解各国军情之急于阵前的能者,是何人啊?”
子梧乜眼,半晌哂笑:“真是可叹,早些年的事了,如今居然还有人会知道。”说罢,身子侧了侧,想找一处依仗,终了也未如愿,只得作罢,又端正起来。
瑁以蓦然变了脸色:“有些话言明不好,公子,妫某并无意与你久做纠缠。”
这人已然没了耐性,子梧瞧了眼那柄生刃,颈间一寒:“咳、公子莫怪,总得稍作调息不是?”
“尤夫人一事,妫公子有所耳闻,鄙人也不多言。其间内情,还望保留而说与外人。”
“尤夫人胞姊尤姬死于幽地会盟之际,虽众人皆知为陈祡强掳,但陈祡能够掳走内廷媵妾本就可疑。是以,鄙人从主公交代当日常备军稍作削弱时便猜到,或有遭难之人,真是可悲。”
瑁以凝眉:“那人便是尤姬。”
“不错,当日尤姬便传出被陈祡掳走的噩耗。主公虽下令搜寻,最终无果。这些个事落在别人口中会是什么‘灾妄’,于鄙人而言则不竟然。中节卫一事,主公疑心重矣,毕竟珍重如牙璋怎会轻易遗落齐宫,遑论主公贵为一国之尊。”
“陈祡一事,不是栽赃,就是有意为之。”
“尤夫人是最早知道此事的。是以,她从不接受主公的示好,主公恼怒,但不会无端自找麻烦,一直好生供养,直至其仙逝。”
瑁以挑眉,食指摩挲剑鞘:“是吗。”
子梧笑:“自然。不过,宋公子无辜,这点请放心。高堂捭阖纵横睥睨,迟早是会原形毕露的。尤夫人国色名花却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断气,他的下场亦不会好。”
“好啊。”
瑁以起身,抬手扣住子梧的左肩:“不过公子,还有一事,望不吝赐教。”
子梧嘲弄抬手:“请讲。”
朝颜之下,绛花蔽空,似灯火万家。瑁以持剑挑破子梧的前襟,虚空画出左衽样式:“公子知我身份,瑁以也不为难您道破天机,尤夫人一事,你的提醒我亦铭记。”
“不过,鲜虞,真的败了吗?”
子梧心间一紧,面色不改:“不然呢?”
云仲却窥视出几分端倪:“公子梧,鲜虞众族,尚未离开中原吧。”
子梧敛眸,不欲多言。
“好了,闲话到此为止。”
瑁以抻了抻脖颈,大方道:“今日之事,你我自知。再会,公子梧。”说罢,率先步履匆匆,不作停留。云仲紧随其后,只在最后回眸,睨了一眼静坐的鲜虞公子。
蘼蘅殿归于寂寥,朝颜仿若一夕枯萎。
“不速之客呢,真是令人不爽。”子梧谑笑,“不过无妨,不过是个眼前迷蒙的稚子顽童。”
年近半百的老生抬眸,朝颜探头曳曳,可作回应。
泱泱齐国,大厦将倾。
“与我何干。”
鲜虞公子眉梢抖落寒冰,面庞随笑容猖狂,足见骇人:“不过尔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