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研究员还没回来,按照约定三人应该自行离开。
七海建人却忽皱起眉头,凝重地说:“不对劲。”
从相遇开始,研究员对他们这群陌生人算得上是知无不言,对这种异常的坦然,七海建人警惕的同时又觉得有些熟悉。
直到现在,七海才猛然想起,自己曾在医院祓除咒灵,那些晚期癌症患者也是这样的神情。
——他的全盘托出并非出于信任,而是类似解脱的遗言。
七海建人总结:“我们要快点去找他。”
“既然如此——”五条悟听后,一打响指,说:“惠,又到玉犬出场的时间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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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毛茸茸的大狗溜到走廊上,低着头,一路走一路嗅,三个人类聚精会神地跟在它的身后。
忽然,所有人都停下脚步,玉犬抬起脑袋,和他们看着同一个方向。
远处隐隐有嘈杂的人声响动,像天边的闷雷滚滚而来,仿佛预示有不知名的闪电亮起,即将刺破基地这片沉闷、压抑的阴云。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伏黑惠的心却莫名提起来,他催促说:“玉犬,快点。”
情况不明朗,要尽快找到研究员。
玉犬如同疾风奔驰,他们紧跟其后,一顿七拐八绕后,视角突然开阔。
走廊的尽头是足以容纳一千多人的大厅,甚至可以装得下十条座头鲸。站在走廊出口,向上仰望,仿佛沉在深海底部仰视浅水海面。
他们所穿过的走廊,不过众多巢房的出口之一。
不知发生了什么,此刻大厅已经乱套了,穿着白大褂的人四处奔逃。
身高较矮的未成年人伏黑惠好几次被撞得趔趄,好在七海建人伸出援手稳住他,五条悟又有无下限防御罩可以隔开人流。
头顶的白炽灯如沙漠的太阳一样明亮,照亮每张仓惶奔逃的面庞,嘈杂的喧闹混合着枪击声,警报器尖锐作响。
焦虑、慌张、恐惧等等负面情绪如春雨骤降,被困的咒灵久旱逢甘霖,朝着奔逃的人们大笑,玻璃拍得砰砰作响,几乎要破窗而出。
五条悟随手救下一个即将丧命的研究员,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咒灵眨眼间灰飞烟灭。
有枪声接连响起,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声,形势更加混乱了。
五条悟却安静下来,像一根冰针钉在原地,保持侧耳动作。过了几秒,忽然,他耳尖动了一下,精准地捕捉到一句话。
——“快,他逃去那边了。”
五条悟抬起头,目光抛向远方,笃定说:“在那里。”
七海建人:“......”
伏黑惠:“......”
穿过大厅才能到达对面的目的地,前方就是汹涌的人海,而他们比水滴还要渺小。
“我们过去,好像有点难度吧。”
看着挤挤攘攘的人群,五条悟“啧”了一声,一左一右揪住同伴的领子,轻轻往上一跃。
骤然的失重感让伏黑惠一惊,下意识挣扎了一下。
“别乱动,小心等会儿掉下去。”说是这样说,但五条悟的胳膊举得稳稳当当,身形却没有丝毫晃动。
同样被拎着的七海建人倒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推了推眼镜,冷静地说:“下次麻烦提前说一声。”
“嗨嗨嗨——”
五条悟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带着同伴跨越人海。
三人一落地,玉犬再度现形,继续追踪大业。
最后,他们来到基地最底层。机器运作的声音沉沉响起,尽头的工业级大型风扇呼呼作响,无人垃圾车自动穿行,车厢上堆满鼓鼓的黑色垃圾袋。
这里空无一人,安安静静,和外面乱糟糟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
玉犬循着气味,来到一个四四方方的管道口前面,垃圾车的车厢缓缓抬升、倾斜,垃圾袋顺势滚落进这张深渊巨口。
五条悟扯下口罩,低头观察这个足以容纳十个人钻进去的洞口,下面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确认一下,你的意思是——他钻进这个垃圾通道里?”
玉犬肯定地叫了几声。
“......”
七海建人率先反应过来,他叹了一口气:“看来,我们也只能下去了。”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想着钻进垃圾通道口。
脏和臭倒是其次,谁也不知道通道口最后通往的是垃圾场、焚烧炉,还是垃圾压缩箱。
五条悟发出一声叹息,脸上的神情是肉眼可见的抗拒,他嘟囔说:“‘垃圾’这个词怎么能和完美的五条悟大帅哥放在一起呢?”
他眉头微皱,略显头痛地拎起两人,熟练地扩宽“无下限”的区域保护两位同伴。
随后,五条悟毫不犹豫地跳入管道里。
...
郊外的垃圾场。
空阴沉沉,铅灰色的云雾望不见尽头,细细的雨丝随风飘扬,像湖边的凉雾。
黑色垃圾袋堆成两三米高的小山,放眼望去,雨雾中这样的“山”还有成千上万座。
研究员躺在其中,皮肤感受到水汽的凉意,鲜血顺着衣角低落,和黑色的塑料袋融为一体。
他已经没有任何站起来的力气了,苦中作乐地想:
幸好下雨了垃圾场没那么臭,不然被熏死听起来太丢人了吧。
昏昏沉沉之际,雨声中窸窣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研究员瞬间睁开眼,警惕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他的视线早已模糊,等到那几人靠近,弯腰蹲下来时,研究员才看清他们的面庞。
研究员的神情一松,僵硬的肌肉放缓,眉眼重新耷拉,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来了?”
“糟糕啊,你现在有些狼狈,看来你的运气不太好?”
研究员还穿着那件白大褂,刚见面的时候,这件外衣平整光洁,质地细腻。短短几个小时候后,这件衣服变得皱皱巴巴,混着血色和打斗的痕迹,陷在垃圾堆里,不成样子。
他看着身前的三双眼瞳倒映出一个怪物的模样,五官歪斜,面部隆起肉瘤,挤压成数条沟壑。
整张脸像垃圾场上经年的老布料,看起来又脏又臭。
和一个小时前清冷的精英模样截然不同。
研究员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说:“你们倒是挺幸运的。”
基地怀疑他心有叛念,早已起了杀心。今早起床,他冥冥之中有预感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于这一天。
可惜基地早就起了防备之心,他无法把消息传递出去,只能把芯片塞到满满当当的杂书堆里,赌基地那群人会把这些无用之物扔进垃圾管道。
等待某天,会有拾荒人在垃圾场里捡到一本日记,随手一翻,恶欲的罪证重见天日。
就在研究员心事重重,祈祷上天赐福于自己这个无神论者时,他们擦肩而过。
——“好吧,其实我也很幸运。”
由于失血,研究员已经进入失温状况,四肢冰凉,反应都慢了半拍。短短一句话,就休息了四五次。
五条悟托着腮,说:“要不你和我们回去,我们可以试一下救你。不过你现在算是半个咒灵吧,不知道反转术式会不会起效,怎么样,要不要赌一把?”
研究员气若游丝:“不用了,我想休息一会儿,你们先走吧。”
“我还有问题没问呢,怎么能走?”
五条悟从怀里拿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举到他面前:“你认识这个人吗?”
研究员的视野已经开始模糊,眯起眼睛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眉眼,说:“不认识。”
五条悟不相信:“可这是从你的办公室找到的照片。”
“说不定是上一任留的。”
“你的日记里说了,那个房间是专门为你腾出的新办公室,”眼见他的气息越发薄弱,五条悟不再和他绕弯,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她叫海月千铃,是幽浮集团社长的妹妹,你认识她是吗”
他嘴里说着疑问的话,语气却十分肯定,眼睛紧紧盯着研究员,不放过对方脸上每一丝神情变化。
研究员沉默了一会儿,开始打太极,这个从见面开始就坦诚以待的男人,此刻却含糊地说:“我对她了解得并不多。”
“那你把她的照片藏起来是为什么?”
一针见血,研究员无言以对。
五条悟摸着下巴,有条不紊地说出自己的疑问。
“这张照片里的千铃年龄还很小,你们为什么会盯上一个小女孩?日记里的‘见证’是什么意思,她是以什么身份见证基地,旁观者,还是受害者?”
明明一年前,千铃体内蕴含充沛的咒力,肢体反应迅速灵敏。怎么短短一年,她的身体就储存不了任何咒力,甚至咒力枯竭,无法行走。
“她那个手眼通天的社长哥哥不久前才知道基地的存在,一个还在向家长要零花钱的小女孩是怎么绕过她哥哥获悉这些?”
这段时间和几名监察役共事,他们信息渠道之广,手段之多,让五条悟一度想要出高价挖墙脚,把这些情报人才收入囊中。而这样的人才,幽浮集团有几百名,组成集团神秘而有威慑力的“监察团”。
这群监察役几个月前才挖出三武制药的冰山一角,当初的小千铃居然一人就能独身闯入基地?
“或者我换一个说法......”五条悟收敛嘴角的笑意,面无表情的样子冷得像利刃。
“你们是怎么从她家人的眼睛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她?”
研究员沉默地和照片里的小女孩对视,记忆里惊慌的叫喊声再度响起、脚步声混乱,消毒水的气息冰凉。
一张非人的面庞回过头,目光比蛇类还冰凉。
雨水模糊老照片,直到再也看不清小女孩的五官,研究员的思绪也从过去回到现在。
他收回目光,眉眼耷拉地说:“这个女孩已经忘记一切了,你们又何必惊扰她。”
细密的雨雾落在脸上,泛起阵阵凉意,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一阵随时被风刮散的雾,“其实她在基地待的时间并不算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研究员的气息越发薄弱,谁都能看出他命不久矣。谁都没办法撬开将死之人的嘴,哪怕是五条悟。
雨越下越大,几乎要溺死躺在垃圾堆上的人。五条悟看着他虚弱的脸庞,平静地转了一个话题:“几个月前,有一大批实验室咒灵在城市游荡,这是意外吗?”
进入基地之前,他曾有过猜想:为什么实验体会跑出来?
是幕后黑手把城市作为试炼场,用人命测验实验成果;或者基地出了什么意外,让这群咒灵逃了?
直到这几天,他才深刻意识到幕后黑手比他们还不希望实验咒灵出现在人群面前。
他们藏匿多年,管理严格,如果不是几个月前,有大批的实验咒灵在城市游荡,谁又能察觉阳光下居然有如此大规模的黑暗。
研究员缓缓吐出一口气,虚弱的面庞上露出狡黠的笑意:“就问这个,不止吧?”
作为基地的骨干,他兢兢业业,沉默寡言,这些年只做过三次“小事”。
第一次,用芯片偷偷记录基地的机密文件,多年后交给有望铲除基地的敌对势力。
第二次,咒灵外逃,这个基地终于对外界显露出冰山一角,引起相关人员的注意。
最后一次,几十支带有特殊编码的试剂流落到市场上,其中一支辗转多次,被拥有扎实的工作基础的有缘人拿到,并成功解码基地大本营的具体位置。
“就说我挺幸运的,看,你们不就过来了吗?”
研究员迎着咒术师们的目光,忽然笑了一下,神情有些狡黠。
“其实我还做了一件小事,几个月前我在基地领导特供的水源储存池里放了微型炸药,里面绑着浓缩的实验试剂,稀释一滴就足以让人变异,而我.....足足绑了一整瓶。”
他像是困了,说着说着,沉重的眼皮逐渐耷拉,气息越发微弱。
“太好了,这群人终于可以、亲身体验一下人体实验了......”
雨水不断落在脸上,五条悟垂眼看着他,像是目睹一盏烛火缓缓熄灭。
雨声淅淅沥沥,没有雨伞的遮蔽,几人浑身湿透,只有五条悟一人保持干爽。雨水还未落到他身上,就被无形的防御罩隔开,像光一样勾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