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晚饭,卓云将楚兄弟安置到厢房,又拿来一盒药膏涂在他被蜇伤的脖颈上,得意地炫耀道:“这是老道士配的药,对付蜂蚁蚊虫最有效,全天下独一无二,保管药到病除。”
楚兄弟不吭声,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别动,小心蹭到衣服上!”卓云摁住他的肩膀,一边涂药一边兴致勃勃地说:“我小时候捅过土蜂窝,被蜇了满头满脸的包,眼睛肿的睁不开,嘴巴肿的那么厚,饭都吃不进去,多亏有老道士的药,我才捡回来一条命。”
楚兄弟果然不敢再动,却咬着下嘴唇。
“还疼吗?”
“嗯……像火烧一样。”
“忍一忍吧,吹吹就不疼啦。”卓云凑近他的脖颈吹了吹,像哄小孩似的,又把瓶子放在桌子上:“再涂几次就好了。你先歇着吧,明天我带你去看宝藏。”
卓云回到房里发现吴老道正虚座以待,他老老实实靠过去,心想:该来的逃不掉,又得挨一顿训斥。
果然,吴老道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瞧见他手臂和脚踝处的擦伤,口吻严厉地斥道:“说,这次伤在哪里?”
“没伤着脏腑,皮肉伤而已。”卓云扯了扯衣袖,故意甩甩胳膊踢踢腿,讨好地说:“我不是好好端端地回来了吗?四肢健全,脑袋也在,就别再骂我了。”
“胡说!脑袋没了就成死人了!”
“这次太倒霉了,遇见一个成了精的藤妖,总算是有惊无险。你也不夸奖我,你不是说要助人为乐,要以天下人为先……”
“你还觉得委屈吗?”吴老道更生气了:“你要爱惜自己的命!”
卓云想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干脆只点头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不服气,我也管不了你。”吴老道叹了口气:“你现在翅膀硬了,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稍不注意就溜出去,刚开始是一天两天,现在动辄十天半个月,以后恐怕都见不着人影。”
卓云赶忙就坡下驴,指天赌咒说不敢。
吴老道又说:“你带回来的那个年轻人,你叫他楚兄弟的,是修神道的吗?”
“他可不是道士,就是个失忆的可怜人,我们从藤妖手底下救下他,还以为死透了呢,他猛地睁开眼一言不发,倒把我吓得半死。你不知道藤妖多凶狠,吊死了几十个人,存在山洞里当粮食。”
“你方才说你们,不是你和楚公子,那是谁?”
“老道士你知道抚仙门吗?”卓云故意把抚仙门三个字说得很慢,有点炫耀的意味:“和我一起的就是抚仙门的弟子!原先只听说四大门派厉害,终于亲眼见识一番,他们是兰字辈的弟子,年龄与我相仿,修为远高我一截!那个少主就不提了,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大师姐肖姑娘有本事有担当,对人客客气气说话温温柔柔,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怎么样呢,卓云想不到合适的词。
“看来肖姑娘是个好姑娘。”吴老道会心一笑,捻须道:“你早到了对姑娘有好感的年纪,若是在寻常农家,早就该娶妻生子了。”
“可不能这么说!不能亵渎了肖姑娘,即便想想都不行,她对我很好,我很敬重她,绝没有半点猥琐的念头!” 她有点像我母亲,这句话卓云说不出口。
老道士的脾气软下来,卓云便坐到他旁边,把与藤妖的厮斗说了一遍,又说了白老鼠大战藤妖的怪事,惊心动魄处不免添油加醋的,最后小心翼翼地说:“你给的辟邪珠不见了,不知道丢在哪里。”
吴老道的神情有些古怪,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担忧,他握住卓云的手腕探脉象,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那珠子替你挡了邪煞,由它去吧。过几天就是月娘节,你好好歇着,别再出去惹是生非了。”
不好容易逃过一场责骂,卓云连声答应。
八月十五中秋节,又叫月娘节。
到了月娘节这天,楚兄弟早早起床出了门。院子里有架绿油油的植物,沿着墙攀爬而上,结了许多绿色的豆荚,藏着几朵未残的花,橙红色的,他凑过去闻了闻,香味浓而热烈,他记得这是卓云最喜欢的凌霄花。
卓云还未出门,他百无聊赖地来到大殿,望着三尊神像发呆。神像破旧了些,颜色黯淡无光。吴老道缓步走过来,虔诚地敬香磕头:“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是道门始祖。”
“修道的都供奉他们吗?”楚兄弟抬手指向神像。
吴老道忙说:“不能指指点点,不能虚言妄语,要怀虔诚之心,否则是亵渎神尊!”
楚兄弟讪讪然垂下手。
吴老道将他引到殿外,徐徐说道:“虽说同样是修道,但又大不相同,普通的道观修的是人道,而名门大派多修神道。人道,是与人打交道,超度死人安抚活人;而神道,诛邪祟修自身,通过修道登极为神,从古至今有许多凡人修炼成神。”
“卓云也能成神吗?”楚兄弟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楚公子说笑了。以往天门大开,修道成神者不过万中有一,如今不提也罢。更何况老道的静心观修的是人道,并非神道,卓云因缘际会学了些本事,不过是神道的皮毛伎俩。”
楚兄弟不知道什么人道神道,但听到卓云是“皮毛伎俩”,脸上有些不高兴。
吴老道又问:“听说你失去记忆,记不得前尘往事?”
“嗯。”
“你说的那片‘混沌’是怎样的?”
“我也不知道。”楚兄弟摇摇头,不想多说那个孤寂无趣之地。
吴老道还想再说,谁知卓云从旁边跳出来,促狭道:“我早说过他什么都不记得,老道士你竟然不信我的话。”
吴老道笑笑,转身去招待香客。
卓云扯了楚兄弟一把,兴冲冲地说:“快来,带你看看我的宝藏。”
谁知道宝藏竟是块菜地,藏在院外一隅。
卓云一本正经地说:“山里的泥土粗粝,树能活草能活,偏偏菜蔬娇贵活不下去。我费尽力气才弄好这块地,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还不是宝藏吗?”
楚兄弟点点头。
卓云又是拔草又是除虫的,楚兄弟也去帮忙,冷不妨拔掉几株蔬菜,卓云见状打趣道:“委屈你这个贵公子了,屈尊降贵地拾掇菜地。”
“我不是贵公子。”
“怎么不是?你看看你的脸,皮肤白皙娇娇嫩嫩的,肯定没晒过太阳;再看看你的手,骨骼匀称手指纤细,手掌上没有茧子,肯定没做过活计。”
楚兄弟捏了捏手掌,果然光滑柔软,再看卓云的手,果然粗糙许多。
“观里香火不盛,香客多是附近的农人,大家艰难度日,哪有多余的香火钱。以前观里只有老道士一个人,他善良心软,但凡给富贵人家做道场挣了钱,都是先接济穷人,后来为了养我,日子过得更清苦了。我在观里十几年,耳濡目染的,总想着替他分担些。”卓云絮絮叨叨地说着,又从山涧里打水浇地。
楚兄弟问道:“那你的家呢?你来道观之前的家在哪?”
卓云被问到痛处,不自觉停下手里的活计,沉默许久才说:“其实我忘了许多,那时候我年龄还小,依稀记得家里有凌霄花,也有一块菜地,还记得我娘的声音很温柔,但是记不清她的长相。”
楚兄弟觉得两人同病相怜,都是忘记前尘的天涯沦落人。
卓云却暗道两人不一样:他离家时才四五岁,自然记不得往事;而楚兄弟不是吓傻了就是失忆,倘若是失忆,哪天福至心灵就能想起来。
两人在菜地里忙得灰头土脸的,卓云带他去山涧里清洗。清澈的泉水倒影出两个人影,一个英气一个俊美,卓云自顾自地洗脸,楚兄弟却觉得陌生,他想触摸水里的自己,手伸进去搅出几圈涟漪,拉扯着扭曲着倒影,更显得惊悚诡异。
临近中午道观里热闹起来,都是趁着月娘节求福的,有的求发财,有的求平安,还有的替儿女求姻缘。师徒俩忙得团团转,卓云特地换上了道袍,颇有些装模作样,只有楚兄弟偷得半日闲暇。
等到香客们散尽,卓云又钻进厨房里忙活起来,他将提前泡好的红豆煮成豆沙,又加了蜂蜜和枣子,包进醒好的糯米面里,捏成花朵和圆月的模样,再上笼屉隔水蒸着——别看他的手拿惯了剑,倒也做得了细致的活。灶膛里的火苗呼啸着,笼屉上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弥漫着一股香甜。
“好香!”楚兄弟负责烧火,闻着味道就觉得饿了。
“这是月娘糕,就是月饼,是给月娘的贡品。”卓云把糕点拿出来晾着,故意调侃他:“你知道月娘吗?就是嫦娥仙子。她本来是人间的女子,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月饼,后来飞升成仙,住在月宫掌管月亮的圆缺起落。”
楚兄弟不吭声,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
“这块送给你,我特意加了凌霄花。”卓云把一块花朵形状的月饼递过去,笑道:“今年的凌霄花开得好,它能清热解毒,对你脖子上的伤有好处。不过我是第一次用凌霄花做糕点,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你快尝尝吧。”
楚兄弟轻轻咬了一口,皮是软糯的,馅是香甜的,有红豆的余味,还有股熟悉的花香。他细细品味着,不错,是院子里的花。香甜褪去,回味变得苦涩,楚兄弟浑然不觉,赞道:“很好吃。”
卓云松了口气,将月饼摆在旁边,又开始拾掇菜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