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云一直忙到晚上,与吴老道祭了三清,对着月亮摆了香案,又将饭菜和月饼果子分给留宿的香客,这才落座共庆佳节。本来该在月下设宴,对月小酌多有情调,奈何蚊虫太多,只好挪到屋里。
吴老道神秘兮兮地抱来一只坛子,晃了晃遗憾地说:“这是陈了十三年的酒,可惜只有半坛了。”刚剥去封泥便有香气袭来,倒在碗里呈琥珀色,酒香醉人。
“好酒!”浓郁的酒香引得馋虫蠢蠢欲动,卓云赶忙喝了一口,埋怨道:“老道士太不仗义了,竟然私藏了好酒。”
“你这个小崽子不懂吧,浙水有孩子的人家都有存酒的习惯,男孩家叫状元红,女孩家叫女儿红。这是你来的那年,我买来埋在地下的,如今你长大成人能独挡一面,是时候取出来喝了。”
“这是你给我存的状元红?”卓云的眼眶发热,打趣道:“早知道我该去考个状元,文状元肯定不行,武状元或许能搏一搏。”
吴老道拍了拍卓云,率先喝了一碗,又提箸夹菜:“我这徒弟胆子大,有闯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辣椒!”
楚兄弟垂眼一瞧,满桌子的鱼肉蔬菜,有的清蒸有的爆炒有的红烧,确实没有辣椒。
“我说老道士才喝了一碗而已,怎么说醉话呢!”卓云红了脸,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吃辣,传出去肯定丢人。
“说起来怪我,当时你那么一点大,我不懂得照顾,总不能按时给你吃饭,又是生冷不忌,日积月累伤了脾胃,这才不能吃辣。”
“我不是好好的吗?今天是月娘节,过去的事就别提啦。”
吴老道呵呵笑道:“好好好,不提旧事!”
卓云怕楚兄弟拘谨,给他夹了许多菜,又在碗里堆成小山:“不是我夸海口,我做的菜,老道士煮的酒,都是天下独一份的!”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又央求吴老道煮一碗蛋酒,给楚兄弟开开眼,也给自己解解馋。
吴老道拗不过徒弟,从厨房提来一只小火炉,他先熬黄酒,然后又把一枚生鸡蛋磕进酒里慢慢熬煮,中间又加了些草药,直到黄酒粘稠似粥,给两人各盛了一碗:“蛋酒浓烈得很,得慢慢地喝,小心喝醉了。”
楚兄弟饮了一口,酒香里混着甜味,唇齿间有蛋絮萦绕,说不出的奇怪别扭,他见卓云喝得起劲,硬着头皮又喝了几口。
蛋酒喝了半盏,就听老道士问:“楚公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楚兄弟瞧了瞧卓云又不吭声,说实话他没有打算。
“我这徒弟人不坏,又有一副热心肠,楚公子不嫌弃的话,不妨留下来与他做伴。我已修书给抚仙门的陶门主,他愿意教卓云本事,过几天你们就去巴陵吧。”
“抚仙门,陶门主!”卓云惊道:“你怎么认得他?”
“我与陶门主偶然相识,那是年轻时结的善缘。陶门主本领高强,而你的志向在于修神道,在于修习术法诛杀邪祟,他肯教你再好不过,你过去多学本事,总好过冒险乱闯。那天你回来说起抚仙门,我便知机缘已到,你既然认识肖姑娘等人,去了也有人照应。”
卓云着实为难,这么好的机会不动心是假的,但又舍不得吴老道,总不能让一个老头子独居在道观独守一座山。
菜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完了,卓云撤下残羹冷炙,摆上月饼和果子,岂料天公不作美,空中遮着厚厚的乌云,月亮早就沉下去了。
真是扫兴!他啃着月饼嘟囔了一句。
倏忽狂风大作,吹得门窗哐当作响,卓云赶忙去关窗,让楚兄弟去掩门。这时候一截枝条伸进来,活像章鱼的触手,猛地缠住楚兄弟的脚踝将他拖了出去!卓云大惊失色,叫道:“糟糕,藤妖还活着!”
“喂,卓云!”卓云正想得入神,楚轻辞推了他一把,笑吟吟地说:“你失神想什么呢?你真该瞧瞧自己刚才的表情,时而轻快时而严肃,时而喜悦时而愤怒,丰富多变,实在太有趣了。”
卓云回过神来,他仍在炎热的赤石山,身边是阔别十年朝思暮想的楚轻辞,没有邪祟没有静心观也没有吴老道,十年沧海桑田让他百感交集,失而复得又让他心生感恩,因而笑道:“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正想着该怎么和你说。”
“不如说说我是怎么死的?”楚轻辞玩味地说着。
卓云心里咯噔一下,从喜悦变成惊愕,又从惊愕变成悲伤,他不愿回想那件事,更无法心平气和地说给对方听。
楚轻辞安静地欣赏他的表情,欣赏够了才说:“你真以为我不记得了吗?我骗你呢!我记得所有的事,也记得所有的人,记得我们如何相遇又如何相处,也记得我们如何相知又如何分离,当然也记得你我彼此的心意。”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近乎耳语,显得暧昧又多情。
卓云的脸红了,耳朵也烧起来,心脏更是狂跳不止。
两人并排坐着,楚轻辞突然凑过来,亲吻在卓云嘴唇上。
卓云在赤石山日久,嘴巴早就干裂了,此时猛然贴上一双柔软温润的唇,只觉得心脏如战前擂鼓一般,又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恍若梦中,他不自觉地牵住楚轻辞的手,另一只手撑在地上,热烈又笨拙地与对方亲吻着。
他亲得意乱情迷,楚轻辞却把头偏向一边,不肯再靠近他。
卓云眼睛里情欲浓浓,意犹未尽地说:“你,你怎么……”
“我看你的嘴唇裂出血了,才好心帮帮忙,你怎么这样?”楚轻辞云淡风轻地说着,山风吹拂他鬓角的碎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脸颊上染着红晕,嘴唇因亲吻变得通红,红得仿佛在滴血。
帮……帮忙吗?卓云茫然地摸了摸嘴唇,前倾的身体僵住了。
楚轻辞笑着看他,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卓云的影子。
卓云被他的眼睛迷惑了,心想:幸好楚兄弟什么都记得,他既然记得,就该知道我们曾经这般亲密过,只是他从未如此热情大胆!这样的楚兄弟真是让人,让人……卓越想来想去按捺不住,他凑过去想要索取更多。
楚轻辞推开他起身离开,似乎有些不耐烦。
卓云强迫自己冷静,仔细想想又后悔,恨不得痛打自己一顿:楚兄弟昨天才死而复生,单纯地想要帮忙,而自己会错了意,心猿意马想那些事!他想往回找补,磕磕巴巴的说不清楚:“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
“我没有生气。”楚轻辞又笑了,握着他的手说:“其实我也很想你。”
卓云的心又跳起来:原来他知道我,而他也如我一般,纵然过了十年依旧两心如一!
两人的独处很快被打断,隐隐约约有声音从山下传过来,卓云凝神细听,有许多人齐声呐喊:“恭请神仙下山!恭请神仙下山!”
“神仙?看样子是请你呢。”
卓云苦笑道:“早说了我不是神仙,他们怎么这么固执。”
“山上待久了也无趣,咱们下去吧。”楚轻辞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望着那副画满符纹的黑漆大棺,好一会儿才说:“瞧我差点忘记了,得把它带上,没有它睡不着觉呢。”
卓云听得难受,心想活人怎么能睡棺材呢,但他仍把棺材收进乾坤袋里。
两人踏着佩剑飞下来,山脚下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扶老携幼的,怕有百十口人,正是昨晚获救的那些人。大家齐刷刷跪下,带头的汉子手里捧着高香,说话时不敢直视两人:“小人恭迎神仙下山!”
卓云赶紧把香灭掉,调侃道:“活人可承受不了香火,大家起来吧。”
任凭他说得口干舌燥,谁都不敢率先起身,卓云只好暂借神的威风:“你们敬我是神,神说的话也敢不听吗?”
众人果然争先恐后地站起来,仍不敢抬头看他。
“你们都看着我。”卓云故意把手磕在石头上,手掌磕破了皮,慢慢渗出鲜血,他举起带血的手说:“看到了吧,我和你们一样是人,是血肉之躯,会受伤会流血,根本不是神仙,不能呼风唤雨,也不能点石成金。”
大家惊得面面相觑,在他们眼里神仙是无所不能的,有金刚不坏之身,神仙的血是金色的,与弱小短命的凡人有天壤之别。
“你,你真的不是神仙?”
“那你怎么会飞?怎么能挡住从天而降的大石头?”
“那些石头比磨盘还大,你施的不是仙法是什么?”
“不是仙法,是道术。”卓云说不通,他当着众人的面,用灵力驱使云彩飞了一圈,又说:“这是御剑术,昨晚挡住落石的是结界术。这两种道术在修神道很常见,我只是普通的道士,比我修为高深的多不胜数,当神仙也轮不到我。”
众人将信将疑的,既不敢笃定他是神,也不敢把他当成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