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云一觉睡到天亮,他的喉咙干得冒火,再看楚兄弟的嘴唇也不似昨天红润。昨晚的水喝完了,他起来找老五说的水窖——村里每家都有水窖,用来收集储存雨季的雨水。院子里有口旱井似的深坑,盖着一块薄薄的防尘板,掀开盖板往里看,水窖里干透了,别说洗手洗脸,就连喝水都成了问题。
“你再睡会吧。”卓云见楚轻辞也醒了:“我去取水,很快就回来。”
“天亮了啊。”楚轻辞看了看屋外,阳光照得他眯起眼睛,他的神情有些呆呆然,头发凌乱,像是睡眠不足流连床榻的小孩,有几分天真可爱。
卓云真想揉揉他的头发:“时辰还早呢,这边天亮得早。”
两人正说话呢,就见老五捧了一瓦罐水来,他走得又快又稳,一滴水都没溅出来,边走边说:“我真是糊涂了,晚上只顾着送饭,竟忘了给大仙送水。”
卓云连声称谢,望着老五风尘仆仆的脸和干裂起皮的嘴唇,不忍心做牛马饮,只喝了点润润喉咙。楚轻辞也从棺材里爬出来,他连饮几口,就着剩下的半罐子水,竟不客气地撩起衣袖洗了脸!
卓云来不及阻止,眼见他要泼水,急忙把瓦罐抢回来,满脸歉意地对老五说:“老五大哥,这,实在是对不住。”
楚轻辞没搞清楚状况,惋惜地说:“可惜水太少了,身上黏糊糊的,得洗个澡才好。”
大家都快没水喝了,他居然还想洗澡!老五心疼得很,他敢怒不敢言,一口气憋在心里,脸色别提多难看了。转眼看见里间的棺材,老五又想:有本事的人果然与众不同,棺材放屋里不嫌晦气!这重家伙看起来有几百斤,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卓云忙道:“我想去羊湖看水,劳烦老五大哥领路。”
趁老五转身的间隙,卓云把棺材收进乾坤袋。
路过一户人家时,门口有几个叽叽喳喳的顽童,淼淼和甜甜赫然也在,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笑着,不知在玩什么游戏——对他们来说无知是福,无知而无畏,无畏而少忧,当然更容易生乐。
那院子里有一蓬绿色,沿着篱笆攀援扩撒,撑开好大一片阴凉,竟是株硕大的葡萄树,主干比碗口还粗。因为长期缺水,葡萄藤无精打采的,叶子也蔫蔫的,许多串青色红色的葡萄像蒙尘的玛瑙。
老五说:“这是玉大娘的院子。玉大娘嫁进来没几年,丈夫跟着亲戚出山闯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已经三十多年了,连个儿女都没留下。这株葡萄就是她的念想,她宁可自己渴,也要给葡萄浇水,大家见她可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卓云注意到葡萄架下的老人家,头发花白,佝偻着身躯缓缓挪动着,她摘下熟透的葡萄,自己不吃,分给馋涎欲滴的顽童们——赤石山的节气与外界不同,外界的葡萄还没发芽,这里的葡萄已经熟了。
淼淼也得了一小串,老五远远地使眼色,让儿子在大仙跟前讨个好,淼淼不情愿地撇了撇嘴巴,一股脑全塞进嘴里吃了,噗噗地吐了几口葡萄皮。老五讪讪的,卓云哈哈大笑,他知道小家伙跟自己赌气呢。
倒是甜甜捧了两串葡萄,蹦蹦跳跳地过来,她不敢和楚轻辞说话,笑嘻嘻地对卓云说:“大仙,这是玉奶奶给你们的。”
卓云受宠若惊,远远地抱拳致谢,老妇人却不理他。
老五又说:“大仙别和她计较!她的脾性越来越古怪,又疯疯癫癫的,只有孩子们愿意亲近她。”
卓云觉得老人家可怜,他体会过失去挚爱的痛苦,他煎熬了十年,玉大娘硬生生煎熬了三十多年,从青丝少妇熬成白发老妪,岂能不古怪,岂能不疯癫?算起来她不过五十多岁,看起来已近古稀,思念的折磨可见一斑。
楚轻辞不吃葡萄,卓云只吃了一颗,把剩下的还给甜甜,笑盈盈地说:“葡萄很甜,替我们谢谢玉奶奶。”
“大仙,你能帮玉奶奶找人吗?”甜甜仰着头,小脸上有掩不住的担忧:“奶奶说她没几天可活了,死了也不能闭眼,想求你帮她。”
卓云的笑僵住了,他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说:不是不能找,而是无处可找。
修神道的追踪术以神龙苏家为最,以竹蜻蜓为媒介,以灵力驭之,但凡蜻蜓嗅过的味道,天涯海角都能找到。可是玉奶奶的丈夫消失了几十年,可能不在赤石山,可能在天下任何地方,得有多少灵力精力才能支撑这样的寻找?
“不必再找了!”沉默的楚轻辞开了口,说得理智又无情:“她丈夫要么死了,要么变了心,被莺莺燕燕迷了眼,否则早回来团聚了。有心的不用找,无心的找不来,无论是哪一种,都没必要再找他了。”
甜甜没听明白:“什么莺什么燕?我们这里没有吗?”
卓云愣在原地,没想到温柔的楚兄弟能说出这样的话。
老五反应过来,疾言厉色把甜甜支走:“小孩子别瞎说,快回家去吧!”
“你们等着瞧吧,等我长大了也学道术当大仙!”甜甜不服气,当即撂下豪言壮语:“不仅帮玉奶奶找人,还能飞上秃鹰嘴,还能接住天上掉的大石头。”
“这丫头被家里宠坏了。”老五不满地抱怨,卓云倒觉得她是个有趣的女孩子。
亲眼见到羊湖之后,卓云意识到找水的紧迫性:湖水的水位很低,大片河堤裸露在外面,本来是滋养无数生命的绿洲,如今像是留在碗底喝不尽的一口残粥;河堤上密密麻麻的地缝,像是一张张干渴的嘴巴,嗷嗷叫唤期待雨水的洗礼。湖边草木枯黄,湖内鱼虾绝迹,这片湖泊像是风华凋零的美人,或者是难抵迟暮的英雄。
湖水很浑浊,是乳白色的,卓云撩起水尝了尝,果然有些苦涩。
老五苦着脸说:“以前还好些,现在越来越差了,挑回去得沉几个时辰才能喝,最好煮一煮。”看见楚轻辞一脸嫌恶,老五又说:“给大仙的水是从秃鹰嘴取来的,不是湖水。”
卓云忙说:“羊湖的水大家能喝,我们也能喝……”
“我宁愿渴着。”楚轻辞打断卓云的话:“这样的水别说喝了,洗澡都洗不干净。”
“水和命一样金贵,谁舍得用水洗澡啊!”老五认真地反驳他:“除非老天爷下雨,咱们赤石山的人一辈子洗不了几次澡,平时洗衣服都用细沙。”
“沙子怎么能洗衣服?”
“怎么不能洗?把脏衣服埋进沙里,用棒槌捶打几遍,和水洗的一样干净。”
楚轻辞不相信,卓云信了几分,因而说了他在中原的奇特见闻:“老五大哥说得不错,不仅沙子能洗衣服,沙土也行。我曾去过一个地方,那里的人惯用沙土,有人用沙土烘干棉衣,有人用细沙土炒面食,还有人用沙土代替尿布包在婴儿的襁褓里,可谓物尽其用。”
楚轻辞嗤之以鼻:“其他的倒罢了,用沙土做吃食,莫若直接吃土了。”
卓云笑笑不再多说,心想早晚要带他亲眼看看。
据老五估计羊湖的水可用半月,找水迫在眉睫,卓云决定从秃鹰嘴下功夫,把山顶的水引下来。
为了引水下山,卓云先用石头填了山窟窿,勉强接上了断掉的水路,但水流很慢,难以长久维系;他又以剑气劈山,想重开一条水路,费尽心力也没能成功;就这么耽搁了几天,无奈只能用笨法子,将山顶的冰雪裁开,再御剑带下来填充水窖。
老五喜笑颜开地说:“多亏了大仙,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喝几口了!”
卓云高兴不起来:装满的水窖能支撑多久呢,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之后怎么办?
老五乐观得多,他想羊湖还未干涸,秃鹰嘴的水路还在,水窖里满满当当的,眼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有了这些水,肯定能熬到下雨,赤石山早晚要下雨的。
卓云一趟趟地往返山巅,冰块堆成了小山,寒气缭绕犹如仙境。村民们千恩万谢的,忙着往家搬,有些冰块来不及搬走融化了,留下一滩滩水渍,孩童们在水洼里蹦跳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这边正忙得热火朝天,一人过来对老五说:“玉大娘没了,尸体都僵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生是大事,死也是大事,在贫瘠恶劣的地方生命显得更加可贵。
玉大娘没有亲人,少不得街坊四邻料理后事,老五经历得多有主张,后事仍由他操办。女人们帮她换上干净的衣裳,洗了手脸梳了头发;男人们商量着起坟安葬诸事;孩童们不懂生死,有些懵懂地跟来凑热闹,有些趁主人不在偷吃葡萄。
赤石山天气炎热,尸体不能停放,当天就得入土。不同于外界的隆重繁琐,殡葬过程简单的近乎仓促,没有白幡没有哀乐没有棺材,只略烧些纸钱,尸体用被褥包裹着,几个壮汉轮流抬到坟地,填土堆石,很快堆起一座新坟,从此阴阳两隔。乡邻们为逝去的生命惋惜,形容肃穆,小姑娘甜甜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