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奶奶死在葡萄架下,有人说她是被葡萄藤绊倒的,有人说她是自己跌倒的,众说不一但没人亲眼看见。那蓬绿色还在,没了主人显得孤零零的,绿荫下一叠叠凌乱的脚印,有只水桶倒在地上,水瓢已碎成几块。
卓云还念着老人家的好意:那不只是一串葡萄,而是她的祈求与奢望,可自己试都没试就拒绝了,倘若答应帮她找丈夫,或许她不会死;倘若没带楚轻辞来养魂,或许不会引发雷劫,也不会断了秃鹰嘴的水路。
心底滋生出愧疚,他逃也似的回了家。
谁知楚轻辞不见踪影,里里外外找遍了,卓云慌了神,他焦急地喊了几声,欲施展追踪术,就听见水窖里有动静,是楚轻辞的声音:“卓云,是你回来了吗?”
楚轻辞从水里浮出来,双手撑在水窖边上,气定神闲的像一条慵懒的鱼。
卓云诧异地看着满池子的水:“你怎么……”
“老五送来许多冰,正好解解暑热,我冰了些饭菜瓜果,剩下都在这里,好不容易蓄了这些清水,你也下来洗洗吧。咱们多久没洗澡了?身上黏糊糊的,衣服又脏又臭的,再不洗就馊了。”
卓云不想洗澡,他心里正难过呢。
楚轻辞见他的脸色不对,便从水窖里走出来:“出了什么事?”
卓云正欲找他倾诉,叹着气说了玉奶奶的事——他本是洒脱之人,大概困囿于赤石山太久,才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你没杀她也没伤她,为什么要自责?生死有命,怎么能怪你?活人迟早要死,早死晚死没什么大不了的。”楚轻辞毫无悲戚之色,他怕卓云不明白又补充一句:“她心心念念丈夫,活着见不着,死了能在地下团聚,于她,也算是一件幸事,你该替她高兴。”
卓云闻言诧异,他觉得眼前人有点陌生:没有同情心,轻描淡写地说着风凉话,非但不同情,反而嘲弄受难者的苦难,不像他曾经熟悉的楚兄弟,楚兄弟明明是心软多情的人啊。
楚轻辞凑过来,低声说:“咱们和以前不一样,你只有我,我只有你,他们是生是死,有没有水喝,过得艰辛与否,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好好活着,相伴相守不离不弃,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不想这样吗?”
这话也对也不对,但听到他说不离不弃,卓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楚轻辞的头发还在滴水,衣服都濡湿了,卓云赶忙拿来毛巾给他擦头发。
楚轻辞舒坦地昂起头,惬意地眯着眼睛,有些撒娇地说:“真好啊。”
卓云心里松快了些,又扮起最细心周到的仆人,贴心地给他按按头皮。
楚轻辞亲昵地靠着他,太阳照得两个人懒洋洋的。
突然,手边的剑动了一下,卓云警觉起来,然而他把剑拿在手里,许久都没有反应。
“云彩是有剑灵的,应该不会出错。”楚轻辞来了精神,他挽起头发,慵懒之态一扫而光:“咱们出去看看吧。”
两人在大街小巷穿行,靠近玉奶奶家时,云彩又躁动起来。
卓云率先冲进去,可是什么都没看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奇怪的声音,没有可疑的气味,也没有他人涉足的痕迹。他蹲下来单手撑地,用灵力探查一遍,仍是什么都没有,直呼奇怪。
“难道是老婆子回魂了?”楚轻辞摘了串葡萄,没送进嘴里,反倒一颗颗地丢出去:“或许她舍不得家,不愿意待在坟里,偷偷摸摸回来了。”
卓云摇头道:“鬼差不好对付,死人很难逃回人间,更何况太阳还照着,即便化了鬼,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作。”
“少阎君的手下不提也罢,至于老婆子,执念太深未必不能化鬼,去坟上一看便知。”
还没走到坟场,远远看见有人在坟前徘徊,竟是老五。老五像是见了救星,慌里慌张地迎上来:“大仙不好了,玉大娘的坟被掘了,尸首被偷走了!”
“偷尸?谁会偷一个老婆子的尸体?”楚轻辞不想和他多说,讳莫如深地笑笑:“卓云,事情变得有趣了。”
“有……有趣?”老五闻言一头雾水:多吓人的事,怎么可能有趣!
坟被刨开了,土石凌乱,裹尸的被褥还在,尸体已不见踪迹。老五自言自语道:“该不会被野兽拖走了吧?埋得那么深,什么野兽能刨出来?我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种怪事!可怜玉大娘活着不安生,死了也不安生。”
卓云在四周看了又看,没有野兽的痕迹,只有大小不一的人的脚印。沉吟道:“应该是人做的,玉大娘入土不足两个时辰,那人拖着尸体走不远。老五大哥,麻烦你回村查查,我们先在附近找找,晚上在村里汇合。”
老五没有主意,应声走了。
楚轻辞问道:“为什么支开他?难道真是邪祟?”
“我还不能确定,你看这个。”卓云把一行脚印指给他看,脚掌又宽又大,应该是男人的脚:“这些脚印入土深,是从村子延伸来的,是抬尸的乡邻。而这个人,从山里来,又往山里去,来时的脚印浅去时的脚印深,他身负重物,应该就是作恶的元凶。”
“什么东西敢在咱们眼皮底下作祟,它要倒霉了。”
卓云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担忧地问:“你不怕了么?以前你最怕和邪祟打交道,害怕大家受伤,也怕见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在棺材里睡了十年,太枯燥太无趣,好不容易遇见有趣的事,当然不能错过。”楚轻辞的眼睛亮起来,摩拳擦掌地走在前面:“你别忘了我也在抚仙门学过,虽比不上你,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卓云追上去,两人沿着脚印往前找,路面越来越硬,找了一段路脚印消失不见了。
前面就是山群,高高低低的山连亘起伏,红褐色的山体灼灼闪光,有的并肩矗立,有的相距甚远。山上的植被稀疏,很难藏人;但罅隙众多,深浅不一,不知该从哪找起。
“看起来不好对付,是个聪明的家伙,知道躲进山里。”楚轻辞不屑地笑笑:“可惜它不知道你会追踪术。”
卓云也觉得蹊跷,他方才在裹尸的被褥上取了些碎布,当真派上了用场。
竹蜻蜓飞进一道罅隙中,罅隙的入口很窄,侧着身体才能勉强通过,越走越深,越往里越开阔,路径曲折离奇好似迷宫。尽头处有座山洞,石笋林立,隐约有水声,里面亮堂堂的,不知道阳光从哪里照进来的。
楚轻辞刚想说什么,卓云一把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凑近他耳语道:“你听,有人在哭。”
楚轻辞凝神细听,山洞深处传来低沉的男人的哭声,不是痛快的嚎哭,而是压抑的抽泣,像是伤心到无法排解的压抑。
两人循着声音往里走,哭声越来越响,对方还念叨着什么,叽里咕噜的听不清楚。山洞纵向很深,越往里温度越低,两人穿着单薄的夏衣,吸入冷气呼出热气,口鼻中萦绕着一团团淡淡的白烟。
卓云不怕冷,他怕楚轻辞扛不住,便向他体内渡了灵力。楚轻辞反手握住卓云的手,笑着凑过去说了声谢谢,嘴唇轻轻蹭过他的耳垂和脖颈。卓云的心一阵悸动,他很想亲上去,可眼下哪是缱绻缠绵的时候,他怕对方再撩拨自己,赶忙疾走几步绕到前面。
哭泣的男人就在眼前,他跪在玉大娘的尸体旁边,背对着两人,看不清楚长相,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正伤心呢。
卓云心道奇怪:哭得这么伤感凄凉,应该是相熟的亲戚朋友,可老五说玉大娘没有亲人;即便是亲人,玉大娘既已入土为安,哭坟就行,何必挖出来尸体再哭?
“不要脸的偷尸贼!”楚轻辞突然跳出去,声音在山洞里回荡着,显得格外响亮。
那人似乎没听见,仍旧跪着哭泣,仍旧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楚轻辞道:“是个哑巴吗?”
“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什么蛇,什么树,还有一个名字。”卓云侧耳倾听,轻声重复着:“他反反复复叫那个名字,叫什么玉儿。”
“玉儿……玉大娘……”楚轻辞的目光落在尸体上:“难道是老婆子的闺名?”
卓云更糊涂了:“你看他头发乌黑浓密,身体结实健硕,怎么看都是玉大娘的晚辈,不该叫得那么亲昵。”
“谁知道呢,咱们靠近些看看。”
两人蹑手蹑脚地绕过去,看清楚那人的长相,果然是个二十多岁的汉子。他涕泪交加,正往玉大娘手里塞一节树枝,想让她攥住,可死人僵硬的手攥不住,树枝一次次掉下来,他就一次次塞回去。
“原来是个疯子。”楚轻辞兴味索然,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年纪轻轻就疯了,真可笑。”他离得很近了,说话声音又大,对方浑然不觉,只顾着和死人较劲。
卓云还是觉得不对劲:地上躺的确实是玉大娘的尸体,那人确实口口声声叫玉儿,是两人未知的关系,还是他偏执的举动?不,都不是!山洞里的气温很低,自己和楚轻辞的口鼻处都有呼出的白烟,而他却什么都没有——他没有呼吸,根本不是活人!
难道是走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