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是黑暗,静寂的。外边地面上的动静,却会传下来,被无限地放大。
“啪嗒,啪嗒。”
有很多的脚步声。
“刺啦。”是那些刺刀,在刮过地面,在草堆间掠过的声响,仿佛就在头顶。
还有嘈杂,而叽里呱啦的骂声:“那些学生人呢?都跑哪去了?”
“别追了。小泽长官受伤了,先撤吧。下回,定要他们好看。”
这群恶鬼在退散,但也可能有陷阱,不能当下轻易出去。
“待过这一晚吧,明日会安全些。”宋逢年同她道,“我带了些水和食物,藏在这里过,要吃点吗?”
黎颂摇头:“我不渴,也不饿。”
她轻仰着脸,闭了下眼。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你说,他们能找到吗?”
能找到她口中的未来吗?
连她都不确定。
需要有人,在这时告诉她,是能找到的。仿佛才能真的笃定。
起初,宋逢年没出声。
她以为他,不会正面回答了。
或像电车那回,或像前几回在宁城,他都曾假装没有听见。
空气安静了会儿。
“找不到,又如何呢。”宋逢年答道。
他正在寻找水,背对着她,擦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光亮,映在黑暗中轻晃着。
语气散漫道:“找不到那样的未来,难道中途便放弃……不再继续对付,那群敌人了?当然不可能。”
“即使魂飞魄散,湮没在黄土之中,我们也不会遗憾。”
他认真地回答。
火柴燃烧的时间,本来短暂。等他取完东西,再转身时,已经熄灭了。
黎颂在这光亮中,瞥到了他的轮廓。收敛起往常的不正经,垂着眼,千言万语缄默成了平静。
她坐在地上,轻抱着膝盖。
“上回你说,相信我说的未来。原来,那时是哄醉鬼的啊。”
刚刚闪过,短暂的火柴光亮。像在窗户纸间,灼亮出一个洞来。
这里太安静,没人陪她说话。除了唯一,已知她来历的宋逢年。
青年也坐下,坐在她旁边。
他倚在石壁旁,也静默半晌。
昏暗中,他动下眉。
眸光掩去寂寥:“那天不是说过,你会断片吗?我看,你记得还挺清晰的。”
黎颂闷闷道:“会断片的……我写下来了而已。”
他意有所指地问:“那你,还写别的了吗?”
闻言,她想起什么。
偏过脸,不去和他对视。飞快打断道:“当然没别的,我只记了,我告诉你未来的事情。”
只是这样,她才不承认更多的事情。
“哦。”宋逢年语调平淡,像在和她作对,“我那日,确实是哄醉鬼的。没相信你,口中的那个未来。”
黎颂原本,还笼罩在方才的阴影里。
现在,被激得轻鼓脸颊:“……你不相信?”
她转身,认真地同他从头说起:“你记得初见吗?其实是某日,我收到了你那本手札。再睁眼时,便出现在了尸堆里,和你面面相觑。”
是宋逢年把她扒拉了出来。
他轻耸肩,含笑道:“怪不得。当时我还数过,那车上的人数。最开始没有你。”
她点头:“第二回我来这里,是触碰到了,你的一枚指印。”
距那时起,已过去两三个月,比她原本预想的更久。
这两三个月,遇见很多人和事。现在想起来,已恍若隔世,有种不再一样的心境。
她说到这里,轻吸下鼻:“所以,我之前那么天真。”
“觉得也许,是命运选中了我。我不能辜负,得救更多人……但却没能做到。”
她好像只是个旁观者。
曾经救过的人,最后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失去。
“你以前说,你肩上,扛了很多逝者。”黎颂轻碰自己的肩,“我现在,也是这样。她们都让我,往前跑,别回头。”
“我闭上眼,她们好像就在眼前,一直对我说这几个字。”
他们都扛了好多人,肩上沉甸甸的。
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走出,这片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带着这群人,去往更好的未来。
宋逢年静静地听着。
他在黑暗里摸索,听声响,是纸张在翻动。应当是她提到的,他那本随身带的手札。
“你找这个做什么?”她问。
他弯眼,说道:“想看看,能不能有办法,送你回原本的未来。”
黎颂轻怔住。
没想到他听后,不是怀疑或嘲笑,而是在想这个。
他见她出神,抬手,在她面前轻晃。
“我猜,世上的事物,是有因果联系的。第一回离开,应该是我在手札上,写了你的名字。”
他推测道:“那若是,你再想回去。只要找到,你说的那枚指印。还有印象吗,它在哪里?”
闻言,黎颂顿住。
她眼前,浮现了那时的场景。
下雨天,无字碑上。
刻得深邃的,一枚梅花状指印。雨落在上面,像是谁掉下来的眼泪。
“……不,你找不到的。”
她意识到什么,当即否认道:“它不在这里,也不在手札上。”
她试图让他的注意力,从那指印上移开:“我不急着回去。”
“这里有我的朋友,有遗憾,有没报的仇……我还可以,作为现代记者,用相机、用手稿,记下更多的罪证和故事。”
“别急着赶我走。”
她眼中带泪,声音闷闷的:“我现在,不想回去了。”
宋逢年没接话。
黑暗的洞中,看不到他的神情,也看不到他的反应。只隐约瞥见,他在出神想着什么。
黎颂怕他,还在想那枚指印。
她轻扯他袖子,移开话题:“你今天,得当我的听众,听我继续讲未来的事。”
“那些时晚,程彬之他们,曾没听完的内容,你得听完。”
不能再有,没听完的遗憾了。
“这么急,非想让我听?”他语调扬起,“难不成是担心,我以后,比他们死状更惨烈些?”
她抬手,捂住他的唇:“呸呸。你真是胆子大,什么玩笑都敢开。”
她放下手,望着眼前的旧时代青年:“陪我聊会儿吧,这里,也只有你相信了。”
宋逢年似是轻叹了气:“好的,颂歌小姐。”
他有礼地,陪聊起来。
顺着她的话提问:“那未来,是什么样的呢?”
他又擦亮根,手里的火柴。让她能瞧清景象,也让降温的防空洞里,温暖了些许。
黎颂在亮光里。
才瞥见,刚刚自己拽错了。拉的不是他肩处的袖,而是衣领。他被她,轻拉到了面前。
青年手上,还有燃起的火柴。
和她近在咫尺地对视。侧了下脸,二人鼻尖都挨得有些近。
她话语卡壳了下:“未来啊。未来就是上回我醉时,和小宝说的那样。没有战火和饥荒……”
“这个我听过了,说点别的吧。”
他还挑上了。
黎颂轻瞪他:“那你想听什么?”
他掀了下眼,目光专注地在看她。又或许是火柴太亮,带来的错觉:“讲点别的吧。比如,你自己。”
“我有什么好讲的。”她移开视线,轻声道,“和你们一样的同龄人,很普通的人,你之前说过的。”
“你在宁城,我也在这里长大……你在八十多年前,我在八十多年后。”
宋逢年:“我好奇。想听,不行吗?”
“如果江时晚她们,还在这里的话,应该也会很想听。”
也对。即便是普通人的生活,对他们来说,也是遥不可及的。
黎颂怅然望着黑暗,回忆着:“在未来啊,天很晴朗,不会灰蒙蒙的。”
“我以前的学校里,也有像这洞口外,那么高的百年古树。会坐在树下,看书,写笔记。可以去河边散步,坐着小船,有各种平凡的喜怒哀乐。”
“我那时的愿望,是成为一名厉害的记者。能去记录那些,别人看不见、被埋没的故事。”
“现在,也算是一语成谶。”
她轻仰脸,自嘲般笑:“如今的我,也是,这故事里的一部分了。”
宋逢年轻嗯了声。
他在这时,又燃了根火柴。
他们曾像隔着窗户纸,彼此好奇过,另一端的对方。
如今火苗燃烧着,在他手里。横亘着八十多年的光阴,宛如在这一瞬消失。
青年乌黑的眉,轻挑。他俯身望过来,眼瞳凝视她,神色很专注。
“你在看什么?”黎颂问他。
“在看你说的,未来的世界。”他眼尾如弯月,“应该会很漂亮。”
也不知他,在真的说未来,还是在指眼前的她。
听上去,仿佛一语双关。
黎颂别过脸。
她感觉脸颊,像被火柴燃起的光,映得发烫。心跳如鼓,再多去看他一眼。那心跳,会更止不住。
他干嘛说这种,引人误会的话语。
她有些结巴:“聊天就聊天,你别,靠我这么近。”
宋逢年握着火柴。
他笑起来,眼底笑意在光亮中,时隐时现:“嗯,是想和你说。这次我信了,不是把你当醉鬼哄。”
“是真心的。”他说。
防空洞里寂静,偶尔会有回声。重复了两遍,青年说的真心二字。
黎颂轻抱膝盖,语气怅然:“既然相信……那有一天,和时晚、程彬之他们一起,到未来找我吧。”
“你们可不要食言。”
她在昏暗中瞧他。
瞧他的眉眼,瞧他眼角带笑的模样。想起方才那瞬间,心跳异样的悸动。
他方才,好像模棱两可地,朝她表明了心意。
她动下眼睫,也一样。最后选择,用一种含蓄的方式,告诉他。
“如果抵达不了未来。”她轻声道,“那希望……我们能永远,躲在这个防空洞里。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被命运找到。”
若时间能停在这里。停在今夜。
她喜欢的这个人,不会死在命运的洪流里。应该永远是这样,年轻,散漫含笑的模样。